第39章 第39章
亚摩走到后院,院子里有些静,每日这个时候的敲打声也没听到,她正要去没处理的木堆那边,心中一动转头,约什手提着作坊里面最大的铁锤和钳子,站在门后面色铁青地看着她——天知道他听到了店铺里多少话!
亚摩从没觉得像今天这么惊悚过,约什一步步朝着亚摩走来,气势汹汹,突然转头,亚摩紧接着抬头望去,时刻注意隔壁情况的邻居休莱巴正坐在三楼窗户边上,一副听墙角的模样,一边紧盯着手里的毛线有没有错针。
亚摩敢肯定此刻与约什同时都在想这个令人讨厌的邻居。
约什走过来,弯腰捡起角落的木头放在木桩上,等着慢一拍的亚摩放下抱头的手臂,期期艾艾拿来斧子,他扔掉锤头接过,瓮声瓮气地说:“亚芙拉和福尼普什么时候认识的?”
亚摩心中打鼓,拿不准约什的态度,含糊地说:“若夫列亚……只是邻居那种打招呼。”
“但他们之间没什么关系。”亚摩暗道糟糕,连忙补充道。
约什手起落斧,木头应声利索地劈成两半,亚摩心惊胆战地重新放过去一块木头,就听男人说:“我知道。”
接下来约什没再说一句话,店铺里的亚芙拉往楼上走去,福尼普重新踏入院子,亚摩真担心约什一斧头砍掉福尼普的脑袋,然而约什什么都没做,只是将本来亚摩干的活都处理完,继续往作坊里做活去。
亚摩第一次看不懂这个男人,忐忑地过了几日,在知道约什没有做出什么事情来,才慢慢将这件事情放在心底某处。
小波比在秋末有点咳嗽,亚摩不敢带他出门,连日来毫不气馁多次上门的老板娘真是让她备受折磨,为避免连约什都被磨同意而被强行拉去打工,便偷着跑去看望苏珊。一进门,老屋子里的走廊头顶挂满了被拆剪洗净的布料,刚开始还以为苏珊用做衣服糊口,等到了里面,三个孩子团团坐在老木桌前等待开饭,亚摩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
“你这里突然多了这么多孩子?”亚摩有些吃惊地问道,更因为这些孩子来得太多。
苏珊将碗分给孩子们,跟着亚摩走出房间,脸上洋溢着复杂的淡淡喜悦和忧虑说:“他们都是天使,不是吗?”
苏珊回过神来,看着亚摩一脸迷惑,解释说:“不好意思,我的意思是他们都非常乖巧懂事,我……没法只选择一个。”
亚摩歪头后仰看去,几个孩子最大的只有五六岁,没人发出一点响声,像是演哑剧似的,气氛还算不错,她走得更远些,低声说:“你是认真的?”
苏珊点点头。
亚摩两手一摊,回去后将家里小波比用不到的旧布条和几件衣服送来,这回收容所的阿德莱比也在,亚摩看着她们各自抱着不到一岁的婴儿,其他孩子则蜷缩在壁炉旁边的单人床铺上,快要熄灭的柴火发出几声噼啪声。
亚摩数了数单人床的孩子个数,有些不相信地说:“为什么多出两个孩子,他们断奶了没有?”
苏珊也有些为难地看了一眼阿德莱比:“我想着等会送孤儿院……”
阿德莱比立刻否决说:“不行。”
亚摩看着造成这一切后果的雀斑姑娘:“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你没看见苏珊没法养这么多人吗?”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送他们去孤儿院。”
亚摩说:“可是你以前也送过去——”
阿德莱比露出受伤的神情,低头去看怀中睡熟的婴儿:“我以前不知道。”
亚摩气笑了:“你现在才知道?”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但是你现在好好的,没有任何损失,”阿德莱比艰难地说,“现在这些婴儿我没法送过去,他们都是当地姑娘生的孩子,她们说即使丢在野外喂狼也不能送到孤儿院。”
苏珊摇晃着怀中的婴儿:“父不详——应该是去年年底来的外地人的,如果送到孤儿院,他们会想尽办法知道是哪些姑娘生的,而收容所不会养这么小的孩子。”
阿德莱比畏缩了下身子,亚摩抓住她一闪而过的害怕不放:“我不相信,孤儿院参与贩``卖,你肯定不无辜。”
苏珊也看过去,阿德莱比脸上的雀斑都由于白色更加明显,姑娘崩溃地说:“是,是——还有其他婴儿,但我几乎没看到过长大的,牧师说他们夭折了,前几天有人告诉我他们会把婴儿扔在人造湖,让野兽解决掉。孤儿院则会把那些大一些的孩子一部分卖给没儿女的家庭——当初就是这么骗我的,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然而大部分去做苦役、耗材,你知道什么叫做耗材吗,还有那些送到斗兽场和当作贵族的玩``物,你忍心看着他们去死吗?”
苏珊和亚摩对视一眼,她们同时想到鲁塞,忍住恶心的亚摩着急地问:“为什么要丢弃婴儿,年纪小不是更好吗!?”
“不值钱,”阿德莱比握住苏珊的手,冷得潮湿,甚至自己也难以启齿说出这个词,“说那样不值得,会浪费粮食——苏珊,你不是想领养么,我就带回来了。”
“除了孤儿院,还有那些人参与?”亚摩看着阿德莱比一时间没反应,突然继续问道,“旅馆和驿站,是不是镇长老切斯德也参与了?”
苏珊全身颤抖起来,阿德莱比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问:“我,我不知道。”
亚摩看着她:“你让苏珊养这么多孩子,你会给她找个新工作吗,还能让她回收容所吗?”
“亚摩……你太大声了。”苏珊同样不赞同地说,似乎认为亚摩有点咄咄逼人。
阿德莱比没有说话,亚摩说:“苏珊,看到没,你没有收入,你不可能一边照顾这么多孩子一边还没有工作,你拿什么养他们……或者阿德莱比为什么不带他们回家,她的父母也可以照顾他们。”
沉默的阿德莱比伸手示意亚摩去看那些带来的孩子们,自暴自弃地说:“我也没办法,要么送他们去死,要么留下来,我也出一部分钱,我会和苏珊一起照顾他们。”
最终苏珊说:“没关系,这几个孩子吃得不多——亚摩。”
亚摩疲惫地说:“我先走了。”
走廊内,亚摩的影子落在地上,像一个孤独旅人的背影,越走越远,阿德莱比说:“我跟你说过,她是个记仇的人。”
苏珊怀中的婴儿呜咽一声,她轻柔地摇晃着:“她才十三岁。”
“她可不只是十三岁,”阿德莱比眼里有些湿润,当看到怀中的女婴近乎甜蜜地吸下嘴唇,她又不自觉微微心情好了起来,“她甚至连老嬷嬷去世都会去送别,却始终不愿和我说话,她一直记得我当初抛弃她。”阿德莱比紧紧盯着苏珊,发现对方没有被亚摩的话挑拨离心,慢慢松口气。
阿德莱比不甘心地重复道:“可是她最后没有事对吧,我没欠着她的。自从知道牧师的真面貌后我甚至都不敢看他的脸,这么多孩子都用那种眼神看着我,那种被我推入深渊却全然信任的目光,苏珊,我没法丢下他们。”
苏珊另一只手打开亚摩留下的东西,洗干净的布条五颜六色,这些碎布还能拿来拼接衣服:“不,她是个善良的人。只是这种善良没法救更多的人而已,比如你,也比如她。”
亚摩在画家常在的地方没有看到人,回到家医生正走出来,对着她欲言又止,亚摩快步走进小波比的房间,亚芙拉跪在床边不停地亲吻小波比的手,连约什也低着头站在窗边。
小波比虚弱地躺在床上,神识昏蒙,额头盖着一条冷水毛巾,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
亚摩退后了几步。
“医生说就这两天,”看到亚芙拉没法接受孩子的离去,约什站了一阵后强行拉走她,对亚摩说,“这有可能是传染病,他用过的一切衣被都要烧毁,明天我就送他出去,小波比不能在家里死去。”
亚摩还来不及摸小波比的身体就被赶到楼下,她盯着燃烧的壁炉,耳边响起约什略带残酷的话,仍无法想象短暂半天后小波比就被宣布无可救药,徒然站起来,她走到小波比房前站立了许久。
僵硬的手举到空中,怀着沉重的心情推开门,小波比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床头柜上摊开的是亚摩送给他的童话书和舍不得吃的果子,床脚是一盆冷水,亚摩再忍不住,蹲下去碰触那滚烫的脸。
“小波比,你觉得怎么样?”她拿起毛巾,拧了一把重新放上去,油灯燃烧到最后,房间归于一片漆黑,仿佛就像是预示着小波比即将走到尽头的生命,亚摩将柔嫩的小手放回他的被窝内,将头挨在床边,坐了下来。
“不,不,小波比……”
半夜,小波比的温度爬升得更厉害,然而他开始嚷着冷,打着瞌睡的亚摩惊醒来,连忙用被子包裹起来,将男孩抱在怀中,小波比睁开眼缝,露出笑容:“姐姐……我好冷。”
亚摩用手去摸毛巾,毛巾已经变得温热,她六神无主地想要打开门去拿自己楼下的被子,却发现门上了锁,很可能是约什之后将这里锁起来,她不敢让大家知道自己闯了进来,更不敢惹怒约什,怕他今晚就带小波比走。
亚摩重新上床钻进被窝,将小波比轻轻搂在怀里:“不用怕,很快就能热起来了,小波比,不要放弃……”
“卡曼医生说我没救了……姐姐,我……”小波比咳嗽起来,空洞带着痰的声音在小小胸腔里震荡,这一阵咳嗽几乎要了他的命,亚摩再不允许他讲话,渐渐的,小波比的体温热得反而让亚摩自己发热出汗来。
小波比烫得像火炉,可是他一直在说冷。
“坚持,不要丢下我,”亚摩低声说,“我们的画像还没拿回来……小波比不想看看自己被画成什么样子吗?”
小波比闭上眼睛,紧紧贴着亚摩的左胸上,双手双脚缩成一团,亚摩终于知道他为什么冷了,因为脚至小腿处都冰冷无比,但是小波比的身体却热得极度,每一次的呼吸都像是喷涌着岩浆。
“我不想死……亚摩,姐姐。”小波比闭着眼说,他有些难受地扭动了下,终于感觉外界的触碰,亚摩的大手包住小脚,接着将小脚夹在膝盖窝下,那微弱的一股股暖流开始慢慢冲击着他。
“当然,你不会的,现在的你只是有点累了,我可以允许你睡一下。”
小波比不再说话,贴着亚摩安静下来。
“只能睡一会儿,知道吗?”亚摩小声说,但是小波比没有再回应她了,只有两颗心脏挨在一起,互相知道对方尚在人世。
亚摩睁眼整宿未睡,直到约什气急败坏地在门口看着她,手里还拿着钥匙和锁,亚摩嘶哑着声音说:“小波比的烧退了。”
亚芙拉激动地要走进来,却被约什一把拦住:“你看看小波比。”
亚芙拉捂着嘴,男孩安静地就像睡着,了无生机,直到亚摩怀中的小脑袋动了下,约什还是举着胳膊不让亚芙拉进来,又说:“想想你的皮特蒙,你不仅有一个孩子——小波比现在肯定没有痊愈,他甚至没法进食。”
过了一会儿拿着餐盘的约什站在门口,对坐在床上的亚摩说:“两天,两天后你和小波比都得出去,你一定不想医生带着镇长把我们一家人都赶出去,亚摩,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对吧。”
亚摩点头,约什不再看她。
木门再次合上,约什示意亚摩自己来拿食物,门外传来他的低沉声音:“每天我给你们送一顿饭,亚芙拉带着皮特蒙住在楼下,皮特蒙,我希望你这几天给我安分一点。”
亚摩抱着小波比,只希望奇迹在这一刻能够降临到小波比身上。
小波比在最后一天出了一身大汗,他的嗓子开始恢复声音,不再那么无助,他说:“我听到你在讲故事……我听到你的心跳,这声音可真好听。”
亚摩擦擦眼角,不放心地来回摸小波比,直至发现弟弟的体温终于恢复正常,才后知后觉疲惫,靠在床上叹息:“你可真是吓坏我了。”
小波比湿乎乎看着她:“每当我感觉到难过不想睁开眼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手心和脚心一阵发热……”
小波比从被窝里伸手去摸亚摩的头发,摸着衣领,亚摩低头,将小波比身上的被子往上拉,盖住他潮湿的衣服,小波比的右手搂着亚摩的脖子,手心抓住了亚摩藏在里面的银链子,亚摩神色复杂地摘掉银链子,将那块藏有银币的盒子项链挂在小波比的脖子上。
“这是圣物,游牧诗人说每个骑士都有这个,远征的骑士如果在亡灵界地迷失方向,就靠着这个项链找到回家的路,我想,也是让你回家的指南针,你要好好珍惜它,知道吗?”
小波比乖巧地让亚摩把银链子缩短挂上,摸着脖子上的项链,担忧又高兴地说:“如果我拿走了你的圣物,那么你又怎么找到回家的路呢?”
“我不会迷路,”亚摩亲吻着小波比的额头,“你就是我的圣物,知道吗,你的生命属于我的,可不能随意丢掉它。”
小波比似懂非懂地点头,仍然不相信小波比痊愈的约什叫来医生,最后得到确切好消息,他们才真的放下心来。
医生也不知道为什么来势汹汹的病情为何三天就好了,加上小波比先天不足和后天喂养不当,单看打铁家的两兄弟差距之大,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同父异母的孩子,他检查了好久只得说:“有时候是上天之意,命运让你们不会和小波比分离。”
多天后邻居家的茉莉过来看望,给亚摩带来早就完成的画像,亚摩还觉得自己听错了版本,反问道:“你说的是画家,那个叫做斯德的家伙?!”
休莱巴破天荒地送来一碗肉肠庆祝小波比的痊愈,正围着亚芙拉大肆说自己的肉肠做得多少辛苦,茉莉和亚摩站在水池边洗菜,她低声说:“我跟你说过,旅馆的琳娜不是个好人。”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茉莉说,“画家可是个正经职业,看不上琳娜很正常,得不到回应后,那恶女人才会叫人打断了画家的手——”她打了个冷颤,有些哭腔地说,“他再也画不了画了,妈妈说让我也不要给他送吃的,他一定活不过今年冬天。”
事实上画家的日子比亚摩想的还要悲惨,受伤的胳膊总是无法好起来,秋季就仿佛眨眼功夫过去,秋冬的界限几乎不显,等到一片预示寒冷季节的雪花落下,茉莉带来了画家胳膊截肢的噩耗。
过了一个月,茉莉再没提起那第二段有头无尾的暗恋,又将自己整日锁在屋子里,亚摩有了更多外出的机会,如果偶尔不回家,约什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过问亚摩去了哪里。
苏珊有时候会很担忧,亚摩抱着刚起名的茜西说:“如果我也走了,是谁照顾他们,是阿德莱比吗?”
苏珊不说话了,亚摩去看,这个灰衣姑娘竟然在轻轻地笑。
“你在笑什么?”
苏珊说:“你在我面前总是说她,她也总是说起你。”
亚摩说:“她替孤儿院做了这么久的事情,几句话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她觉得你善良好欺负,才会这么理直气壮丢给你照顾——瞧瞧她,甚至不敢直视我,她心里有鬼。”
苏珊笑得前仰后倒:“相信我,你们一定能做朋友的。”
亚摩熟练地给茜西换尿布,拍打女婴柔嫩的屁``股:“你说的对,小孩的食量不大,我们可以一起养大他们。”
“你看起来变化了很多。”
亚摩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但又因为这种夸张情绪少有出现,使她的脸看上去很不协调,苏珊说:“亚摩。”
亚摩显然也有点不适应,习惯性地摸自己的帽子,就听苏珊坐近来说:“要多学着笑笑,亚摩,不然有一天,你会忘记如何笑的。”
亚摩试了几次,放弃了,她说:“我实在想不起我有什么值得笑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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