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七月
“迟……迟迟?”
“不对,是迟意,这次没叫错吧?”
迟意拘谨地坐直。
女生穿了件红色的呢子大衣,扎着高马尾,在她看去的时候翘唇笑了下,衬得五官明媚张扬:“你现在有空没?”
迟意不明所以地点下头:“有的。”
“那太好了,你帮我收一下后三排的寒假作业吧?下节课课间要抱到办公室,老师急着要,我自己忙不过来,中午请你喝奶茶。”
“不用奶茶,我可以帮忙的。”
“要的要的。”得到肯定答案后,女生留了句“谢谢宝贝”,风风火火离开。
这节刚好是大课间,有二十分钟的休息时间,大部分同学都结伴去小商店买零食或者在校园里随便逛逛,留在教室的寥寥无几。
不过好在大家在阳高就读一年半,已经习惯了假期结束首先要交作业这件事,哪怕人不在,也都很配合地将各科作业摆在桌面等人来收。
但也并非所有人都有这种觉悟。
迟意在附近同学的指导下很快上手,从倒数第三排开始,从右至左,很快到最后一排,还缺五六份作业没收到。
这时上课铃忽然响,教室陆续被填满。
迟意抱着刚收来的一沓子寒假作业,准备回去座位,旁边人好心提醒:“喏,人都回来了,迟同学,趁着老师没来你快去收作业,不然等下课人又跑了。”
她刚好侧对着后门口的位置,随着对方的话,抬眸望去。
只一眼,像被火烧到似的,飞快收回视线。
冗长刺耳的铃声即将停止,最后两人踩着尾音慢悠悠晃进教室,逆着光,身体轮廓被勾勒得格外清晰。
迟意微垂着头,纤长的黑睫像是蝶翼般不受控制地扑闪着。
数米的距离转瞬可至,但或许是心有杂念,突然变得遥远又漫长,时间仿若被按下慢动作旋钮,一切都被清晰拓印进余光之中。
二月的天,春寒料峭,少年只着了件单薄的白色短袖,外套被夹在臂弯,黑发湿漉漉的,额间还残有未擦净的汗珠。
从身旁过,淡淡的薄荷香混杂着从球场离开的属于运动后的气息。
擦肩的刹那,被扭曲的时间感恢复如常。
脚步声渐远,伴随着桌椅在地面的拖动声而消失。
少年没有侧目,也无需侧目。
迟意紧了紧怀里的作业,果然是不记得她了。
在旁边同学的再次催促下,迟意心不在焉地催收到未交的四份作业,最后缓步走到教室后排最内侧的位置,也就是与她座位呈平行对称的那个。
她站在过道处,对方擦汗的动作微顿,抬了抬眼。
眸光交接那瞬,迟意脑海倏地空白,仿佛失了言语功能。
江怀野目光平淡又随意地看着她。
“……”
迟意没撑过三秒,她慌张又懊恼地侧开视线。
蔚蓝的天空有鸟群掠过,三两只坠在末尾,像是转移注意力一般,她不自觉数起飞鸟的只数。
对方身体的热气向外蔓延,迟意仿佛被笼罩进范围内,十以内的数字都能被数错两遍,心脏惊慌乱撞,耳尖也被熏得发红,只面上留着一抹平静虚张声势。
片刻,一声轻笑将那仍在挣扎线边缘跳跃的数字打散。
江怀野伸展着双臂,上半身在拉伸动作中后仰,手臂压在课桌边缘,懒懒倚靠在墙壁,食指关节在桌面轻敲了两下,挑眉道:“怎么好像我在和你训话,老师进来可是要误会我恃强凌弱,欺负新同学了。”
迟意慌忙摇头,脸颊绯红着,很是可爱。
像一只小鹿,山野迷林中初初遇人的小鹿。
江怀野如是想到,他见好就收,瞥了眼迟意怀中那一厚摞的熟悉卷子和册子,问道:“找我什么事?”
“寒、寒假作业。”
迟意总算找回声音,她默了瞬,多补充道:“别人让我收的。”
“那还挺乐于助人。”听罢,江怀野漫不经心夸了句。
“……”
江怀野拽了拽塞在抽屉口的外套,手臂伸在里面摸了摸,拎出几本寒假作业出来,摆在桌上。
“谢、谢谢。”
迟意做事细心,很快忘记方才的窘迫,按照各学科分类,准备和其他人放在一起,她忽然注意到内页没有写名字,便又拿了出来,小声提醒,“名字。”
江怀野:“忘了。”
他戳了戳前桌:“借支笔。”
间隙中,迟意后知后觉上一秒的对话。
她竟然问了对方名字……
想到那无数个同音的汉字,她呼吸凝滞了瞬,隐约听到胸膛内的心跳声。
江怀野姿势坐正了些,他低着头,直接在封皮上书写,一笔一划,力透纸背,出乎意料,又有点符合他,很漂亮很不羁的字体。
——江怀野。
原来是这个江,这个怀,这个野。
……
报到这天虽然上课但不讲课,各科老师分别来班里说一下这学期的学习任务和学习安排,然后让学生自习。
时间飞快又难熬,最后一堂晚自习结束前五分钟,窸窸窣窣的声音充斥着整间教室,铃声响那秒,前门后门瞬间挤满着急放学的同学。
迟意在位置上坐了会儿,等其他人离开得差不多,这才背着书包出去。
经过一天的冷寂,校门外再次焕发生机,街道两侧临时停放着来接学生的私家车,偶有小摊贩的推车混入其中,人群川流,人声鼎沸。
直到热闹散尽,校门外重归冷清,迟意仍等在路旁。
夜里温度很低,晚风凛冽,光秃的枝丫摇晃着。
“王叔王叔,开开门。”
“怎么又是你俩?都几点了,还不回家。”
“这不是努力学习,学到忘记时间了嘛,下次一定下次一定。”
“行行,赶紧回家吧,不早了,别让家长担心。”
“得嘞,王叔再见,你也早点休息啊。”
对话声在空中荡了一圈,被风卷进迟意耳朵,伴随着“咣当”的金属碰撞声,不久前才紧紧闭合的小铁门再次被打开,她没回头,无聊地踢了踢脚边的台阶石。
忽然。
“嘿,这不是新同学嘛。”
声音在头顶响起,迟意吓了一跳,眼睛睁圆,蒋贺宇朝她笑了下,表情故作严肃:“都几点了,还不回家?”
他旁边还站着个人,左肩挂着根书包带,此刻也望着她。
比起白日那勉强三秒的对视,迟意这次更早败下阵来,像是做坏事被抓到一般,耳尖发烫。她抿了下唇,小声解释:“我在等我爸爸。”
“啊,这都放学十五分钟了,你爸还没来啊?其他人早都被家长接走了。”蒋贺宇看了眼手表,“你家在哪儿?顺路吗?要不跟我们一起走?”
“意……”小区名字本来就有些拗口,也或许有紧张的缘故,迟意顿了两秒,仿佛被金鱼附体,面对着炯炯有神地注视,她声音渐弱,“我不记得了……”
“?”蒋贺宇表情夸张,“不是,你家你都能忘记?!”
江怀野歪着肩轻撞了蒋贺宇,适时道:“你刚才还喊人家新同学,这才过去几分钟,年纪轻轻就有阿兹海默症前兆了?”
“……”蒋贺宇后知后觉,讪讪道,“忘了忘了。”他看向迟意,仍然自来熟:“你之前不是阳城人吧?我听你说话有点区别。”
迟意愣了瞬,脸颊倏地变红,紧抿着唇,无措地点点头。
迟意是极标准的普通话,软糯清甜的嗓音,很好听。
阳城是北方城市,方言和普通话差别不算特别大,其他同学的普通话也都挺标准的,但平时交流偶尔会夹杂几句方言和一点点口音。
蒋贺宇所说的区别大抵是这个,只是没有说清楚。
而迟意也误会了。
江怀野按了按太阳穴:“你这是普通话不标准,感觉谁都跟你有区别吧?”
“造谣!我这还不标准!我是咱学校广播站的好不好!”蒋贺宇跳脚。
“除了你,没人愿意进。”
“别在新同学面前污蔑我,留点面子行不?”
几句争执,蒋贺宇惨遭落败,他主动转移话题,正经道:“迟意,你打电话问问你爸还有多久过来,你自己在这又冷又不安全,时间要是太久你可以和王叔说一声,在保安室等。”
好在这会儿他脑子有点用处,多问了句迟意有没有带手机。
他主动掏出,准备解锁后递过去,但下一秒愣住了,望着冷冰冰的屏幕这才想起来晚饭间打球时他手机就没电了。
蒋贺宇尴尬地看向江怀野。
江怀野习惯性:“求我。”
蒋贺宇喉头一哽:“……”
车辆疾驰,远光灯擦过,白光与昏黄路灯短暂交织,气氛凝滞片刻。迟意下意识要拒绝,江怀野反应过来,他越过蒋贺宇将手机递到迟意手中。
迟惟东的电话号码,迟意早已倒背如流。
拨出后,嘟了几声后被接起,迟惟东的声音被传送过来,迟意喊了声“爸爸”,解释这是借同学的手机,询问他什么时候过来。
因为迟惟东正在开车,简单交谈后迟意压掉电话。
“谢谢。”她捏着手机下半截归还,后盖的玻璃材质在低温下有些冰手,她迎着江怀野的视线,忽然想到初初接过时手机尚存的那一缕温热。
愣神的片刻,江怀野已经随意揣进口袋:“不客气。”
尾音上扬,带着些不正经的笑意,似是因她而笑。
迟意耳尖又是一烫。
大约十分钟后,迟惟东驱车赶到,迟意正被蒋贺宇谴责收寒假作业这件事,江怀野在旁边摆弄手机,他首先注意到,提醒迟意:“喂,你家长来了。”
话音刚落,副驾驶座的车窗缓缓降下,迟惟东唤:“满满。”
随即看向江怀野和蒋贺宇,脸上挂着温润笑意:“你们是迟意的同学吧,谢谢你们在这陪她,一起上车吧,我送你们回家。”
迟意本来也有这个打算,立刻眼睛亮亮地望着他们两个。
江怀野:“不用麻烦。”
蒋贺宇找补道:“谢谢叔叔,我和阿野家都在这附近,我俩自己回去就行,大晚上迟意在学校外等,陪她一会儿是应该的。”
在他们的坚持下,迟惟东不好勉强。
车内一直开着暖风,比户外温度要高上许多,上车后迟意取下双肩包,抱压在腿上,过了半分钟感受到热意涌动,她拉开拉链想脱掉外套。
迟惟东制止:“满满,回家再脱,忽冷忽热容易生病,你发烧才刚好。”
迟意动作顿住:“噢。”
高架桥霓虹闪烁,连成一条斑斓的光带,迟意斟酌了两遍,小心翼翼地问出口:“爸爸,你今天很忙吗?”
“还好,不是很忙。”迟惟东意识到,他歉意,“是我忘了时间。”
迟意早已习惯迟惟东心里工作第一这件事,沉默了瞬,理解道:“没关系的,其实……我可以自己上下学,我们小区门口不是有一个公交站牌嘛,我刚才注意到学校门口也有一个,我可以坐公交。”
迟惟东不放心:“你刚开学,对阳城也不熟悉。”
迟意故作轻松:“公交如果直达很方便的,也不需要麻烦爸爸了。”
红绿灯间隙,迟惟东侧头看迟意,见她执意,退让道:“下周吧,这周爸爸接送你,先熟悉一下。”
迟意答好。
迟惟东顺着话题,关心她今天在学校的事情,迟意挑了几件回答,例如同学很友好、餐厅的饭很好吃、老师都很厉害等等,其实她根本就没有去餐厅吃饭,老师也没有讲课,同学……应该是友好的吧,至少江怀野和蒋贺宇挺友好的……
想到那个懒散随意的少年,迟意下意识揉了揉左耳。
她忽然想到不久前借对方手机这件事:“爸爸,我能用下你的手机吗?”
迟惟东从操控台的空格摸出手机,递给迟意。迟意压着心头隐秘的雀跃,瞄了眼迟惟东,见他正在专心开车,小心翼翼点开所有通话的界面。
但……
只一秒,心头麻雀从枝头坠落。
最上面有好几通纯数字的电话号码,时间区间都在二十二点之后,根本猜不出来是哪个。
……
到家时已经夜里十点半了。
迟意洗漱后坐在书桌前,从抽屉拿出日记本。
2月10日,初十,晴。
“春日迟迟,采蘩祁祁。”
“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豳风·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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