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第二十九颗药
这艘船从波斯湾出发,途经斯里兰卡,穿过马六甲海峡,绕过东南亚回到中国,刚好可以赶上下个月林老的八十大寿。当然,前提是一切顺利的话。
房间里很安静。
他们依偎着躺在一张不大的床上。
窗外就是热闹的街道,可以听见出租车疯狂鸣笛的声音,路过行人细碎的交谈,旅馆主人的孩子在楼下调笑打闹,笑声不绝于耳。
久违的人间喧嚣,热闹而世俗。
她忽然兴起。
直起身子,靠着他的肩膀问:“你有没有羡慕过,这种无忧无虑,每天打打闹闹的童年?”
“每个人从小生长的环境不同,像我们这种家庭,大概没有人可以享受到真正的自由。”他摩挲着她的手掌,声音也似滑沙低沉,“对我来说,虽然小时候要学的功课很多,但好像还真没有觉得厌倦过。”
时燃自愧不如。
“如果我那时能有你这种悟性,就不会天天被阿公打手心了。”她用手掌比划着,绘声绘色,“这么宽的竹板,上面的毛刺都没削干净,只要我偷偷逃了学,就会被阿公拉过去挨板子。”
“挨板子?”
言淮挑起眉毛,本能地不信。
“先不说你这十几年挨的板子数够不够两只手,就凭你爷爷宠你宠的这么厉害,即便打你手心,最多也就是做做样子,让你收敛一下疲懒的性子,在功课上努力一些。”
她愣了一下,随即露出被拆台的讪讪之色。
“你们想的倒是一个路数。”
言淮摇了摇头,轻笑道:“只是都了解你罢了。”
身边的人忽然动了动身子,下一秒,手上忽然多了一串冰凉的东西。
她就着微弱的光线看,银色的链子上挂着两根别致的表针,是那串失而复得的项链。那天,就是因为它,两个人才被迫分开,后面那些事情也都因此而起。
她一时间对这个小东西真是感情复杂。
“也不知道,拿回它到底值不值得。”她静静地看了一会,有些感慨。“如果当初没有把它忘在房间里,我们就不至于沦落到要在海岛上过夜的地步。”甚至,现在还被困在伊朗小港城的一间小旅馆里,等待着未知的明天。
言淮从她手中捡起项链,侧身替她戴上。
手却耍赖地没有离开,一路向下环住了她的腰。
“人间不值得,但它值得。”
她心中一动,久久没有说话。
双亲早逝,少时体弱。
这世上值得悲哀的事情这么多。
庆幸的是,还好有这样一个人,一直都那么懂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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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是下到一楼的小餐厅吃的。
旅馆主人自己做的家常饭,薄而香脆的馕刚出炉,口感有点像国内关中一带的特色小吃——锅盔。压碎的牛肉烤成肉串,和蒸熟的米饭搅拌在一起,极具当地特色的“手抓饭”,还没尝就已觉得香气扑鼻。
他们吃饭的时候,店主家七八岁大的小孩子跑过来凑热闹。
大概是从未见过眉目这么好看的东方女子,小孩就站在桌边,手指抠着桌角,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时燃,也不说话。
不大的小脸神色拘谨,一副想搭讪又不好意思的样子。
时燃主动递给他一盒小包装酸奶,小孩这才靠近一些,动作忸怩地接过酸奶,害羞地说了几句波斯语。
时燃笑眯眯地摸了摸他的头,转过头去看言淮,“他说什么?”
言淮饶有兴致地在两人之间当起了翻译。
“他说——谢谢中国漂亮姐姐的礼物。”
时燃微微笑起来。
虽然国籍不同,但孩子都是老天赠予的小天使,她越看越怜爱。只可惜手边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送给他,只好说了几句话让言淮代为转达。
小孩子被教导地很有礼貌,离开前还和言淮说了什么,神色欢快。
倒是言淮听后,微微一愣。
时燃寻觅到他脸上的细微神色,问:“你们都说什么了?”
怎么一副这么奇怪的神色?
言淮的表情堪称精彩,沉吟片刻才说,“他刚才说,谢谢Chinese叔叔。”
时燃顿时大笑不已,差点把饭粒都咳出来。
一个叔叔一个姐姐,这差别好像不是一般的大。
言淮将她的笑容收入眼底,一脸不确定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故意蹙起眉头,“看来最近没剃胡须,对我的个人形象影响有点大,回头是该好好整理一下自己了。”
时燃唇边弯起来的弧度顿时更深,差点笑的直不起腰。
“其实做个胡茬大叔也没什么不好的,至少看起来很不好惹啊。”过了半晌她才找回正常的声调,但仍掩饰不住语气中的笑意,绕着圈子调侃他,“电影里面那些反派角色,不都喜欢留胡茬,穿深色衣服,平时鲜少露笑么?”
他危险地挑起声线,“哦”了一声,眼睛眯起来,紧紧盯着她。
“那时燃小姐还是先担心一下今天晚上的自身安全吧,我这个坏蛋可不敢保证不会做什么事情。”
这次换成时燃愣了一下,表情忽然变化地精彩。
他在对面轻轻笑起来,将杯中无醇啤酒一饮而尽。
虽然坏蛋是这么说的,但晚上还是很绅士地把小床留给了她,自己在床下的地板上铺了床被子打地铺。
时燃洗漱完后,换了身碎花吊带裙,从老板娘那里买来的二手衣服,成色还算新,应该没穿几次,不过套在她身上稍有些大。
她站在临街的窗子前,眺望远方的点点灯火。
身后忽然有一只手,从腰间环绕过来。
手下的弧度不盈一握,细地几乎能从指尖溜走,让人不敢想象,她这些年到底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怎会瘦到这样的地步。
言淮闭上眼睛,轻嗅她发间混合着自然体香和沐浴露味道的香气,几乎不想把鼻子移开。
记得之前在乌克兰时,当时合作的客户主动送来某种特殊“礼物”。
这个美女多如宝石的国度,一度要打出“姑娘不出售”的标语来警告那些冲动的男人,被送给他的女郎们,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无一不拥有诱人的容色身材。
对着那一双双龙舌兰般火热的眼神,他看过去,却一丝杂念都没有。
然而此时此刻。
满城烟火,万籁俱寂,突然想用最缱绻温柔的姿态,完全拥有她。
如此,才不枉十一岁那年,一见惊心,再见倾情。
三见,轻易就许了一生。
他回过神来,低声在她耳边轻问,“想家了?”
时燃点点头,微微侧脸,和他肌肤相蹭,“是有一点。”
平时她偷跑出去搞摄影,最多半个月也就回家了,这次接近一个月都没有回去,不知阿公该有多想念她。
“还有张电话卡,你可以给家里打个电话,好让他们知道你现在很安全,也能放心。”
她犹豫了一下,很快说,“等回国了再说吧,也不急于这一时。”
却没有说,其实是怕电话一打出去,家里就会派人来接她回去,不能和他在一起了。
月光透过窗纱的缝隙,洒在地板上。
夜色最深时,言淮躺在地铺上,听着时燃渐渐均匀的呼吸,忽然就想起十几年前的往事。
大哥曾在私底下半开玩笑地问过他,怎么小小年纪就开了窍,有了喜欢的人。
其实他也不知道。
喜欢这种东西,如果能说的出一二三,就不叫真的喜欢。那实在是一种扣人心弦,让人紧张、焦虑、开心、忧愁的复杂东西。
他只记得,十一岁那年,跪在言家的宗族祠堂里,家法毫不留情地落在身上,平时最疼惜他的父亲完全克制不住盛怒,高声叱责:
“小小年纪,竟为了□□迷了心窍。”
彼时的他,为了去医院探望时燃,从家里偷跑出去,却被当场抓住。
言家历代先祖秉信佛法。
清朝年间曾多次捐钱修建寺院,出资协助统治者编纂、翻译经文。直到言家迁到异国,还特意买下郊外一块范围极大的土地,专门仿照过去的故居修建了一座中国式宅院,三层祠堂小楼里摆放着各方护法神、珊瑚宝塔。
言家的子孙从小听的最多的就是佛教教义。
“若比丘行淫法,得波罗夷,不共住。”
四重禁戒第一条,就是戒色。
就像禁止他们私底下交易Du品一样,从青春期开始,他和哥哥就被教导远离那些声色犬马的场合。所有言家子孙,终生不得为色所迷,结婚后,除非另一半不幸身亡,否则一生不得外娶。
父亲怕他一念成痴,他不是不明白。
但又不得不承认,自从经历了时家那场火灾后,他的心就系在那个小女孩身上,收不回来了。
他跪在长满青苔的石阶上,从清晨到傍晚。
夜里的雨打在身上像冰,声音也沉静地像冬夜冻住的水流。
“请您允许我去找她。”
固执地像块顽石。
大哥闻讯后,也赶来劝说。
父亲拗不过兄弟俩的恳请,长叹一声,终是放了手。
虽然后来在清楚当年时宅火灾的真相后,父亲一度为当年的阻拦感到深深的自责,后悔没有亲自和他一起去医院,看望时燃。可当年那件事,却如醍醐灌顶一般,让他的心忽然打开了一扇窗。
那扇窗外骄阳如火,时燃站在阳光下,轻轻一笑,夺走了他整个少年时代的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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