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第八十五章
那一瞬间的沉默里,叶滕玉垂敛下眼皮,不去看孟楚衍,极力咬住嘴角。
她并非不可理喻的人,但当时若非孟楚衍横插一手,也许她就来得及救回黄煌。虽然她明白那个可能微乎其微,但毕竟连那可能的机会都被他阻碍剥夺了,为此她忍不住对他有着深刻而难以介怀心结,藏不住心思的她不免也没有好脸色。况且,她也不曾说谎话去故意折磨为难孟楚衍。
地祇们都是通过灵池的血来传承的,强出灵衣的她当时血脉未全,虚弱不堪,是那个被啄食得遍体鲜血,衣衫褴褛,浑身湿漉漉的白发老人跛着脚一点一点把她拖去了石崖洞中,而后以其自身血为她调息照顾,这才得以勉强完成化生。
那个老人便是地祇灵族通晓一切的族姥姥,木清瑶。据说她曾是族中古往今来灵力最出众一人,甚至据说足以影响缔结羁绊的人类的命运。而在传授她灵族之外的一切相关知识后,老人早有预料似的把那把修复了的真刚剑交托给了她。
那个老人悲戚而寂寥的神情中带着一抹坚定,一双湛碧的眼睛如同深海明珠晶莹有光,颤巍巍的走到石崖的刑台之上,坦然的张开双臂接受日日例行的刑罚。
是的,即使受此等难以忍受的残忍酷刑,她亦不曾动摇后悔分毫。
叶滕玉看到孟楚衍此刻这怅然若失,备受打击的神情,心中为他至今未曾忘却族姥姥半分而动容,可是一想到又是他害的自己失去黄煌。心中矛盾翻腾间,她用力咬住嘴唇,绷紧了脸。
白葭一时未明白两人有何溯回渊源,然而她是相当敏锐的一个人,听着两人的对话,再看孟楚衍手中那把带有裂痕的剑,顿时只觉得这剑很是眼熟。她思索了一下,眸光一动,惊诧的看向叶滕玉。
——不会错,他们像打哑谜一般说的那个人,就是木清瑶。小瑶确实还活着!还为孟楚衍修复了这把真刚剑!
想起最后见到木清瑶时,那副瘦骨嶙峋,苍老不已的样子和那沧桑颓力的眼神,白葭心中钝痛难受起来。她死死抿紧唇,没有说话。
“白葭——”
就在这时,生死道的左右不约而同的传来一个呼声。
白葭闻声转头,只见叶阑声越过一众亡灵军团从生死道的左边向疾走而来。而右边则是白着一张脸的李问真,他手指急动,一边操纵着那一面血网缠住数条紫白的绳索,一边向她飞奔过来。
在两人来到近前,白葭忙不迭的迎上去,左右来回打量两人,急急问道,“你们没事吧?”
叶阑声和李问真互相对视一眼,只觉得眼前的白葭似乎哪里有些不一样了。
“阿叶,你受伤了?”白葭注意到叶阑声手臂上被抓破的一道口子,一下抓住他的手臂,脱口惊呼。
白葭的称呼是那样的熟悉和亲昵,叶阑声听到这久违的称呼,眼神变得复杂而微妙,“白葭,你……叫我阿叶?”
“恩?”白葭一愣,继而迅速反应过来,眼神变得柔软和晶莹,她晃了晃手中的龙骨,弯起眉眼,露齿一笑,“不知道你还记得么,其实我们在数百年前就曾见过。”
叶阑声愣住了,心中纵然对着数百年前后的场景重叠有着千般疑惑万般不解,但看着眼前的白葭,心中忽然只觉得释然。他深深的看向那一双熟悉的笑眼,千言万语皆是化为一句。只听得自己郑重道,“是,我记得。”
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他尤其深刻印象。他原以为白台之上的女子应是琼盏,但现在他明白了那其实是白葭,一直都是白葭。
李问真默不作声的看着白葭眼中那份担忧关切以及专注,别过脸。他看了眼自己的手,纹理粗糙,皮肤干燥松弛,依稀显出了褐斑,整只手几乎就如同手骨裹着一层皱巴巴的皮。他平静的抬起眼皮,暗自用力握紧手中的司星仪,不着痕迹的挡在白葭背后,手指再度捻起诀,一张巨大的血网罩在他们周身。
生死道边上十数个归墟灵众眼见他们聚集在一起,互相对视一眼,登时双臂挥动,向飞舞的绳索住满灵力缠住各自身前的行尸和骷髅,凌厉的贯穿了和粉碎这些非人之物。而后,他们围起一圈,绳索在身前互相连结至中心,接着手臂整齐划一的挥动,俱是一下指向中间,随着一阵念念有词,一道白光从绳索的中心结上骤然亮起。
那是一团看上去如同雾气一般明昧不清的白光,随着那白色的光亮生辉,静谧滞重的黑河水一下翻腾起来。
叶阑声眼见黑河掀起一阵昂扬的浪涛,脸色一变,“不好,他们竟然释放了黑河底下的怨鬼。”
黑河底下的怨鬼本是执念难消,甘愿带着生时记忆浸入河水中的生魂。他们有着绝对的偏执,在黑河下无时不刻的回忆着生前一切,使得执念加深,最后经久的痛苦异变为强烈的怨恨。而一旦抛却初衷,忘记执念,那些生魂便就成为了这永生永世在黑河沉沦不得脱的凶残怨鬼。
叶阑声如何也没有想到那一众归墟灵众竟会如此做,他手一动,下意识的捻起双指。然而下一刻,他立刻反应过来,那一盏祭魂转魄灯已经碎了,落入了血湖池。
在众人向着那黑河望去的时候,孟楚衍注意到了叶阑声一瞬间的动作,他捏紧了手中的真刚剑,把掩日剑向他递去,“阿叶,这掩日剑还给你。”
叶阑声在数百年前同时有着倾宵和掩日两柄剑,但他在客尔伽把掩日剑给了在战场上抵御外敌,竭力厮杀的李良歧,倾宵剑则早已遗失在数百年前那场变故中,如今只剩这掩日剑。
叶阑声看着那一把通体漆黑的长剑,看了孟楚衍一眼,默不作声的从他手中接过剑,转身肃色面对着汹涌起落的黑河。
黑河水中剥离出一个个如墨一般的黝黑影子。他们一众人此刻都互相以背相抵,面色凛然的望着那些犹如蜥蜴似的黑色影子顺着生死道的脊梁向着边缘处一路攀爬上来。
生死道底下的石坡上悉悉索索的声音仿若无数触角足肢触地爬走的声音,那毛骨悚然的声音越来越近。
白葭听得着声音心中发憷,脊背上一阵鸡皮疙瘩。她不知怎的一下子想起了那一个初见李良歧的夜晚,她似乎也听到过这样诡异的声响。
就在这时,一只五指如刃的尖利爪子搭在在了生死道上,在石道上抓出五道深刻的痕迹,那一个率先探出的影子浑身环绕着烟雾一般的浑浊黑气,贴在地上慢慢爬上了生死道,什么也看不清的漆黑中有两点如血的红光,狠厉的盯着他们一行人。
“嗬——”随着一声阴戾的声音,那团黑影猝不及防的一下蹿扑过来。
叶滕玉见此,随即伸手,手掌中一道白雾顷刻探出,缠上了那道黑影。她用力反手一拉收紧,然而那黑影却一瞬间如烟一般散开,转瞬又在半空中聚集而起,一下分裂出数道相同的黑影,漆黑的浓黑影子一齐发出阴冷的嘶笑。
“小心!”
孟楚衍在一个黑影扑向叶滕玉时,当即脚下一动,提着真刚挡在了她的身前,同时手腕翻转一斩而落。
剑下所遇无物,仿若触到剑刃的只是空气,然而那黑影被真刚剑一斩为二,再度分裂。
其中离叶滕玉仅有数寸之距的黑影猛然向她伸出黑色的尖锐利爪。
孟楚衍大惊,想也不想伸手过去推开叶滕玉,只听得“嘶——”的一声,孟楚衍的左臂一下被生生扯断,他忍着刺骨钻心的剧痛护住叶滕玉连连后退。
那些黑影源源不断的爬上了生死道,漆黑一片中闪着的众多盈盈血光点,就像那黑夜中伺机猎杀的滴血眼睛。
叶阑声护住身后的白葭,挥舞掩日剑,然而眼见这些黑影不断分裂,无限增生,他毫无办法。就在奋力斩开一团黑影时,瞥到一旁的孟楚衍竟然被一道黑影生生抓下了一条胳膊。他当即沉了眼色,手中的掩日剑一震,随着剑身一声细微的低吟,一道白光环绕上了剑身,他足尖一点,长剑刺向那一团黑影。
“呀——”一声凄厉的尖叫后,那黑影竟消散了。
“楚衍!”叶阑声拧转身形,向侧伸手扶住孟楚衍,迅速抬手摁住他的左肩,掌心乍起一片柔和温煦白光,他口中飞快的念动着什么,竭力去止住他魂力的流失。
他紧蹙着眉心,克制着什么情绪,冷声道,“你是不是不要命了。你若在归墟死了,那便是真正意义上的永远死了。天上地下再也不会有你的存在。”
在现世孟楚衍是需要凭依介质的虚幻体,而在归墟则是倚靠自身魂力的生魂,他是有灵体的,而这意味着归墟的生魂若受到的任何重创将不可挽回。
孟楚衍握紧了手中的真刚剑,对着叶阑声摇了摇头,目光看向一侧,“我不碍事。倒是你没事吧?”
叶阑声顿了一下,看向一旁的叶滕玉,只见她白着脸,咬着嘴唇,神情复杂矛盾的站在一旁,不发一言,而那容颜眉眼竟然与胡游分毫不差。
叶滕玉生前是作为黄煌的母亲的人类,她放弃转生,选择历经灵族试炼,而重新化生为地祇后,居然有着和胡游相同的面容。
他不做声的看了须臾,深深垂下眼皮,敛去了眼底的神色。
那一道尝到孟楚衍新鲜魂力的黑影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浓黑烟雾中瞬间出现了密密麻麻的红点,红点像是被刺破一般顷刻流出浓稠的血液来,从其中探出一只只充血眼珠,上下左右不断转动着,最后每一双血眼都直直的转向了前方,盯住了孟楚衍。
就在那团黑影动作前,叶滕玉咬着嘴唇,向前一步,双臂在身前一震,向两侧伸展开。她两手心朝上,从两侧慢慢向上合起,只见一道如同气泡一般的透明屏障慢慢的在身前形成。
白葭咬牙,用龙骨一下划破掌心,而后朝着黑影不断刺出。
龙骨是龙族圣物蕴含着上古的灵力,沾了血后威力惊人,那黑影一时倒不敢轻易靠近。可尽管如此,这些黑影成倍增加又怎么也杀不死,她看着生死道边缘上不断探出的密密麻麻的红点,额间渗出细密冷汗,退到李问真身侧。
李问真此刻面色苍白如死,脸颊却透着十分古怪的异常红晕。司星仪凭空悬在胸前,他的一双手在鹊柄勺上飞快动作,十指灵活急动,在身前织起一张无比细密的巨大血网,抵住了黑影们的前袭。
叶滕玉因强出灵衣,未化生完全,只是个半吊子的地祇,此刻的那道屏障全靠她勉力强撑。接近承受临界点的她全身克制不住的痉挛起来,脸颊和手背上均出现了青色的脉络,一双湛碧的眼睛也渐渐有些发红。
“这些东西难道就没有办法对付么?”白葭气喘吁吁的不住挥舞着手中的龙骨,光华流转的龙骨在半空中划出一道道萤火一般的白光。
此刻,他们一行人背靠血湖池,三面环敌。一面是白葭以龙骨防御,李问真和叶滕玉则各以一面屏障相守,只是叶滕玉的那道透明屏障上一个高过一个的凸包向内彼此起伏,仿佛下一个瞬间那道长满血眼的黑影便要冲破这脆弱不堪的屏障。
叶阑声沉默了一下,“有,除非是……”
话还没完,生死道上的灵众间忽然一阵骚动。
“地狱红莲!”
“怎么会是莲火……此刻如何会出现莲火!”
只见黝黑的黑河之上有七朵火焰般的莲花朝着他们径直飞来,一路穿透引燃了众多黑影,一时间白烟四起,如朝雾散去。
叶滕玉终于支撑不下去,身形一晃,那面透明的屏障登时如同一个泡沫般一下碎裂。屏障之后的黑影一下蹿扑而来,尖细锋利的殷红长爪直刺向叶滕玉的眉心,而在那一瞬间她却只是面色平静的站在原地,忘记了生死一般,居然不躲也不闪。
“叽——”,那一只黑影不知怎的骤然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哑诡异厉啸,接着黑雾如同着火的棉团一样轰然一声成为了一个火球。那黑影在火焰中扭曲挣扎,一寸寸迅速消散直到那距叶滕玉眉心数寸之距的尖利爪尖也霎时化为青烟。
最后,剩余三朵未灼燃而起的红莲环绕在他们周围,悬空在他们一行人身前微微转动,发出殷红热烈的光芒。
生死道上的黑影触爪所及莲火之处便是“呲”的一声白烟。摄于这红莲的光亮,它们暂时偃旗息鼓,全部退缩在光焰所及的范围之外,蠢蠢欲动却不再上前。
李问真手腕回翻,伸手向着身前的血网并指一点,指向鹊柄勺中。那一张细密编织的血网一收登时化为勺中的一摊浓郁至深的鲜血。那一刻,他感到四肢百骸透骨冰凉同时,僵硬的全身又感到那种不在表皮的如同无数的虫蚁噬咬的疼痛和酸痒。
这副身体,又还能撑多久呢?
“那是般若,居然是般若,来人是……是掌镜人!”
不可置信的惊叫在归墟灵众间升腾而起。
在这纷乱乍起的声音中,李问真抬眼看去。
翻涌的黑河水面不知怎的平静了下来,黝黑如墨的黑河远处慢慢飘荡而来无数火焰般的莲花,那些手掌大小的红莲仿若一盏盏漂浮在河面上的花灯,映得河面一片血红。而就在这些簇拥的红莲之中,有一个火红的身影踩踏着一朵约有数尺的火焰红莲袅袅而来。
到了近处,李问真才看清那人。那是一个红衫迤逦的女子,及至脚踝的如缎黑发衬得整个人玉瓷雪肌,而一双潋滟流转的丹凤眼角有着一朵盛放的红莲,此刻她乘红莲越过黑河而来,就恍若幽幽地狱中的那耀眼光华。
黑河之上,那一朵数尺大的红莲忽然轻悠悠的悬浮而起,托着立于莲心之中的那个红衫女子缓缓向上,直到停驻在与生死道相平齐的半空中,一只火焰似的红蝶环绕着她纤白指尖上灼燃的一朵莲火蹁跹舞动。
“是你?”白葭一下子认出了来人,眼神一动,登时脱口而出。
这个气质冷华夺目的红衫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沈兮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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