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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第六十三章


  高台大殿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中,一百零八级的天阶拾级而上,显得圣洁庄重而光华万丈,而其背后却是一片惨淡阴冷的暗影,无光甚至潮湿,那里静静的盘踞着一道名为‘脏路’的螺旋形阶梯,晦暗中条条深色的台阶鳞次栉比,使得整个阶梯看向上去蜿蜒得如同一条扭曲的蜈蚣。 

  此刻,有一行人顺着这螺旋形阶梯一路而下,走在前面的是两个手中拿着长矛的青年男子,两个劲装女子在后,而中间则是以白纱覆面微微垂首的白葭。

  那一道螺旋形的石板阶梯由于常年背光,又经雨水不断洗刷却无人清扫,上面长满了斑驳滑腻的苔藓以及一些斑斓的菌菇,一脚下去微微凹陷,仿若踩入沼泽之中,因而一行人走的并不快。

  白葭小心的用脚尖试探着踩稳台阶。她不知为何从半途喉中便开始干涩发热,难受翻腾,全身更是虚无乏力,冷汗涔涔。

  她对这个节骨眼上身体出现突发状况产生了一种难以遏制的慌乱不安,可眼下她进退不得,只得死死捏起拳头让指甲深深嵌进掌心,被狠狠咬破的嘴唇间渐渐氤氲起铁锈味,身体这丝丝缕缕的疼痛才能让她竭力保持清醒。

  该死!看来那一碗茶盏里放的果然是迷药。

  她走得很慢,心中正无比懊悔自己因大意一口囫囵吞下的茶水,就在这意识一分散的瞬间,脚下滑了一下立即膝盖一软,整个人无法保持平衡的向前猛地倾去。

  她暗自惊叫糟糕,心中顿时涌起一股一切都完了的哀戚之时,两声低呼伴着左右伸过来的两双手,在千钧一发之际稳稳抓住了她的手臂,“圣女小心。”

  白葭借着这凭空而来的两双手站稳,定了定神转头,朝左右看去。只见扶住自己的是那两个走在自己身后的劲装女子,两人眼中都有同样未褪尽的受惊担忧之色,且不约而同的下意识细小呼了口气,几乎又是同一时刻松开了她的手臂。

  前面的两个青年男子听得动静往后看了眼,其中一个看了眼台阶,略微迟疑下开口,“圣女,这‘脏路’难走,上面长满了苔藓,圣女可当心慢走了。”

  几人的眼中都一样有着不忍,声音也是恭谨而疏离,可在白葭看向他们的时候,每个人又都犹犹豫豫的不是垂眼敛眸,便是扭过头去,不愿与她对视。

  白葭见此也不说话,只是朝他们点了点头。

  没有人愿意正眼仔细看她,便也就没有人会发现她并不是真正的高台圣女。这对白葭来说是一件好事,可她却也为此觉得有些悲哀。

  脚下回旋的台阶在她恍惚的眼前仿佛一个急速旋转的巨大漩涡,白葭一步步踩踏而下,有一种即将被吞噬的错觉。她的手在袖中暗自摸索,就在触到那温凉冷硬的匕首时,她收紧了五指。

  指尖冷热参半的温度让白葭静了一下,她绷紧的身体细微一颤,最终还是松开了手。

  琼盏,虽然可悲,但你的民众中似乎还有念着你的仁慈和善心的人。

  “当——当——当——”一阵阵高昂沉重的声响像是气浪一般排山倒海而来,震得脚下的阶梯幽幽动荡,震得白葭昏沉的脑袋一阵晕眩。

  在转过最后一个弯后,那震耳欲聋的声响骤然停歇。一时耳鸣的白葭看到阶梯尽头之处离地大约一丈处悬挂着一只巨大的钟罄,此刻在半空中左右晃荡。

  ‘脏路’的尽头便是白台,白葭在踏烂最后一级石板台阶上的青黄苔藓,艳丽菌菇之后,便踩到了一面洁净的白石之上。

  白葭抬眼,只见巨大的白台中央画着一个诡异繁复的巨大圆形图腾,仿佛无数手臂手掌的交握缠绕,而在图腾中心伫立着一根缠着黑色锁链的白色石柱,接近石柱底附着着一片发黑焦黄的痕迹,看上去是一种年岁悠久的陈旧。

  漫眼雪白刺得头脑昏沉的白葭眼前一花,她怕光似的别开视线转向一侧,眼眸余光瞥见了一片暗流涌动的深沉阴影,那阴影之中幽幽泛起闪动的光点。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杀!”

  耳鸣声散去之后,如同念诵祷告的可怕喊声骤然而起,猛然蹿入白葭耳中。

  白葭脸色发白的朝着声源定睛看去。脚下的白台高至半人,只见白台旁侧下摩肩擦踵的簇拥着无数的人,那些黑压压的民众就像那脏路之上的菌菇一般直直僵立伸着脖子,相似而怪异的冷漠表情,用晦暗闪烁的眼眸的直直盯着她,口唇蠕动。

  她被那样满含恶意的眼神所震,不由踉跄着后退了一步,瞠目结舌的呆立在原地。

  这真的就是那些半日之前还在虔诚祷告的民众么?琼盏一心所为的便是这群豺狼虎意,一心要她去死的人?

  那一刻被眼前的情景所激,白葭感到全身那翻涌的炙热骤然冷却下来,心中猛然有一股抑制不住的强烈情绪齐涌而上。

  她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面纱下的眼睛复杂激烈,微红的眼眶里流转过愤怒不甘,她拧紧了双眉,忍不住胸臆间的喷薄而出的怒意和冲动,不由自主的朝着那白台之下的民众猛然向前大步逼近。

  客尔伽的民众何曾见过一贯清冷的高台圣女露出如此剧烈的反常情绪,靠近白台的那些民众在白葭向前的刹那,被她的那种强烈情感所震慑的同时纷纷下意识的往后退去,人群在那一瞬间发出一阵悉索的推搡声。

  白台边缘处静静的站着数人。

  穿着宽大的灰袍的族长尚乌就如同一只敛翅伺机的鹰一动不动,在看到白台上的那个白衣圣女的举动时,眉毛一根挑起的同时另一根压低,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杨果在尚乌一旁站着,眉头紧蹙,幽深的目光紧紧盯着台上的那个白色身影,胸口隐约的起伏和垂抿的嘴角表明了她此刻隐忍克制的情绪。

  高耸的高台大殿遮去了大多的光,使得其背后这常年无人来往的白台相当阴冷。宁宵与此刻围了一条毛皮在脖颈间,微缩着肩膀双手在袖间拢紧。他慢悠悠的转过眼眸,把这场中的众人神情一一尽收眼底,嘴角悄然挑起一抹微风般的淡然笑意。

  白葭怒视白台下的民众,袖间的手刚想动,忽然肩胛骨及至手腕被人一左一右的擒住,一下被反剪在背后。她当即回头,只见制住自己的便是那两个随着自己从脏路一路而来的青年男子。

  “圣女,得罪了。”他们漠然的垂着眼,快速的低语一声。

  若说此前民众们还是一种因为群情激愤而不辨是非的漠然表情,那此刻便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满怀恶意。

  看到高台上那个白衣圣女被钳制住不得动弹,他们在一瞬的惊愣之后,露出一种古怪而狰狞的神情,而那种交织着各种复杂情感的眼神在几度剧烈变化后最终都化为了扭曲和疯狂。

  这转瞬的变化就如同一朵恶之花的开放,弥漫着寒寂的渗冷。

  看着那一张张仿若地狱恶鬼仰头的面孔,白葭悚然惊醒。她意识到对着这样一群蒙蔽心灵,自己的任何行为也许都是愚蠢而徒劳的。

  身体的那股虚热已经褪去,她冷静下来,试着挣扎了一下,然而那两双锁住自己双臂肩胛的手纹丝不动。

  她看了眼高台之下那一排黑漆漆的蒙阿狱,暗自咬住牙根。

  ——她必须撑到申时,这样才足以让叶阑声有足够的时间带走琼盏。到时,她只要用龙骨脱身就好。

  白葭此刻并非不慌怕忐忑,只是她已然做出这样的决定便容不得自己有半分退缩。再者,她虽然冲动,但却也从不会不加思考便贸然让自己陷于危难之中。

  当初在信塬乡外的那个黄土高坡上被那只秃鹫袭击时,白葭不经意发现了龙骨所具有的巨大威力,至此她有相当的把握借此脱身,这才提出了替身这个想法。

  不过,若仔细想想的话,这个只要一个不慎出了纰漏便会丢命的想法,对胆小,遇事向来倾向逃避的白葭来说,无论怎样都实在太过大胆和疯狂。可白葭不想深究原因,怕自己一个瞬间便后悔了。

  她心念电转,脑海一个瞬间为接下来的即将发生的事情转过了无数个念头。

  白台上下一时间陷入一种对峙一般的窒息中,寂静得古怪。就在这样的无声中忽然有一个轻缓疑怔的声音乍起,如同平地惊雷,“你是谁?”

  紧接着又是一个惊诧而苍老的声音,同样问道,“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白葭正兀自寻思着脱身的时机,闻言一惊,下意识立即反思自己到底是何处露出了破绽,身份居然这么短时间就被识破了,面纱之下的气息随之猛然一滞。

  她咬着牙,僵在原地,心下悚然惊惶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这时人群中却陡然发出一阵异样的骚动,民众所有的注意力顷刻似乎都转移了过去。

  白葭不知这接二连三间发生了什么,她犹豫的抬眼,只见白台边缘处三人面色各异的看向自己的方向,眼神却又并不在自己身上。

  她一怔,随即看向白台之下。

  ——密密麻麻聚集的人群中心有一个把头发高高盘束在头顶,身着蓝色衣裙的身影。

  那个身影是如此熟悉,白葭反应过来的刹那,那人转过脸来。那是一张满是惶恐惊骇的面孔,而那一副眉眼鼻子和嘴唇……居然和自己一模一样。

  那……是谁?

  就在人们蜂拥扑去的瞬间,那个身影仿佛一个幻影般一闪而逝,在人群的簇拥中心再也找不见。

  那一刻白葭像是想明白了什么一般圆睁双目,瞳孔猛然一缩。只觉得背脊攀上一股深入骨髓的阴寒冰冷。她狠狠的打了个寒噤,用尽气力的倒吸了一口冷气,不可置信的半张大了嘴巴。

  眼前的情形几乎和自己曾做到过的那个凌乱可怕的梦境简直一模一样。随着那个骇人的想法的愈发强烈,她的脑海中瞬间跳蹿出梦中所见的那个血腥可怖场景。

  难道……难道那个不是梦?

  ……那竟不是……梦……么?

  心中有了答案的瞬间,巨大的惊骇如同潮水湮没了白葭。她张大了嘴溺水般极力呼吸,发出一种痛苦的嘶鸣喘息,她全身僵硬,向后一寸寸掰转过脖颈。

  一棵妖冶的红色巨树顶天立地撑满了她的眼眶,就在那一个被钉在树干之上的人映入眼帘的刹那,白葭整个人如同遭受了五雷轰顶一般脸色褪尽,双腿一软,‘扑通’一下重重跪倒在地,陷入失焦的茫然中。

  那身后的两个青年男子愣住,不由对视一眼,在对方的眼中均是看到了惊讶不解,踌躇间一时谁也没有上前。

  那颗树枝繁叶茂,巨可擎天,呈现出一种渗人的红,相对于约有十人合抱之粗的深色树干,那一个黑色人影几不可察。

  白葭一开始便忽略了白台石柱之后的这棵怪异的殷红巨树,她也从没有想到事情会有这样的展开。

  此刻,树上那人的脑袋以一种颓然折断的角度诡异垂落在胸前,双臂向两侧直直伸展开,掌心,手肘,膝盖和脚踝每个关节分别被匕首钉死在树干上,两把匕首交错着完全没入心口,灰褐的匕首柄贴在心口,一身黑衣被汹涌的鲜血所浸染,居然变成了暗色的朱红。

  乍一眼看去,犹如一只被钉死的黑蝶。

  过分浓稠鲜红流淌而下,在盘踞的老树根里凝结成一小洼半固体,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无比纯粹的猩红。

  人全部的血液颜色聚集在一起居然就是如此之深,如此之浓烈的么?

  那个被钉在树干上,流干全身血液的黑衣人又是谁?

  难道是……会是叶阑声吗?

  不……不会的……不会……的……

  被钉死在树干上,早已血肉模糊的左手一截袖口处露出一条红色的锻带边角,比那满身的浓得发黑的鲜血更令白葭触目惊心,红缎之上绣着白鹤的点点翅膀尖,雪白纯净。

  白葭睁大了眼睛,忘记了转动,忘记了曾经看到同样一幕时的那种反胃恶心的冲动,如今再次亲眼所见只觉得脸颊上滚烫一片,喉咙里难受的咕咕作响,胸腔中猛然扩散开几如撕裂的疼痛滞闷。

  那是叶阑声,那就是叶阑声啊。

  他……还活着么?一定、一定是已经死去了吧……

  这样的遍布全身的匕首,她光是看着就觉得剧痛难忍,她根本无法想象若是叶阑声还活着,那被这样一把把匕首一寸寸钉进树干里的那种痛该是有多么的惨烈。

  她一眨不眨的看着,像是要死去一般用力的佝偻背脊,死死攥紧了胸口的衣服,想要缓解那种喘不上气的窒息,她无声的泪流满面。

  白葭终于知道了她所不顾一切想要知道数百年真相的那种冲动缘何而来,不是为了什么好奇心,也不是为了李良歧,她终于不得不承认心底那一个隐约朦胧的影子。

  可是,如果可以的话,白葭现在唯一想要的便是剖出自己的心。她不要这颗心了,因为它在自己胸腔中的感觉实在太难受了,前所未有的难受。

  ——她在蒙阿狱对叶阑声说自己绝对不会死,可一转眼、只是一转眼,他却死了,死在了自己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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