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第五十九章
月见城中心的高台之上,日光隐在厚积浓密的云层后,使得整个高台有一种惨淡的灰白。
那如同绵阳身上打卷的毛发一般的低垂积云,上面似乎兜着什么,在天穹勾勒出分明的弧度,最低的那一片云层几乎触碰到了大殿的尖顶。
这片天空无风无光,似有向下施加的压抑狂暴。
此刻,白色的纱幔和廊柱环绕起一间圆形的偏殿中有两个身影轻细的进行着一场对话。
“琼盏,你应该答应李良歧离开这里的,这样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白葭站在大殿之中,看着石桌旁的琼盏,哀戚的叹息。
她在须臾之前通过地下的殊途来到了这高台。高台之上依旧有徘徊未散的民众集结,她混在其中,小心的躲开了高台巡视的守卫,一路算是有惊无险,闪身蹿入了偏殿。
“不,即使你无论再问几次,我也同样决不离开。”
琼盏平静地摇头,雪白的指尖慢慢在石桌之上那杯热茶边缘描摹着。她的指甲红润晶莹,缝隙中却有一丝殷红,有什么渗入了指甲缝隙中。她指尖动作一顿,从杯盏之上即刻悄然收拢五指,下意识的用力去抠,喉间依旧残留着的那股难忍的恶心让她脸色苍白。
那是她在殊途底下那个昏暗石室中奋力挣扎时抓下的痕迹。那在她身心再度刻下的烙印,此刻以这样的方式再度提醒自己。
这样的回答让白葭一怔,忍不住心中的惊疑,不可置信的脱口,“为什么?你所守护的人民不但对你那样……还想置你于死地,你却还是选择留下?”
啪的一声,食指甲应声断裂,琼盏几不可察的颤了一下,把流血的手指收紧袖中。她默不作声的看着桌上那盏茶水不断的慢慢氤氲起袅袅白色烟气,看得无比专注。
白葭被琼盏这种气定神闲的态度弄得有些焦躁,她不能理解这不言语却也无甚表情变化的琼盏此刻到底是何意,心中一急,等不及对方的回答便又径直开口。
“而且你明明知道的,李良歧并不是为了克尔伽的那些人所留下来抵御外敌,他想保护的从始自终就只有一个你。在你的人民心中,你只是克什族的一个圣女,是一个聆听神谕的工具或桥梁,而对于李良歧来说,你只是你。”
“我知道。”琼盏终于有了反应,她慢慢捏起手指,在指尖隐隐钻心作痛中缓缓点头。
“既然知道,你也不愿离开这里?”
白葭怔怔出声,对此觉得荒谬和无法理解,只见琼盏缓缓摇头,向她抬起脸。
“客尔伽的人们是我生存至今的意义。曾经的我连觉得痛苦都必须小心翼翼,没有任何求生的愿望,本应死在很多年前的那场试炼遴选里,后来我是作为克什族圣女这一身份才活到了今天,因此即使民众今日想要置我死地,我也决不能背叛他们。”
琼盏的语气带着初霁后化雪的柔软和沁凉。她朝白葭牵起嘴角,露出一个单薄浅淡的笑容,那双明澈的眼睛里有一种最初的坚持和最终的固执。
白葭无法想象面前这个高洁光华的圣女居然拥有着那般冰冷的过去,她心中震动,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言语,只得呐呐的挣扎开口,试图说些什么,“我不明白。你所一心所想的那些人,他们……”
“白葭,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不好。”琼盏忽然出声打断了白葭,嘴角带着一种古怪的笑意。
这样的琼盏让白葭隐隐觉得不安,更何况那语气里有一种奇特的央求和期待。白葭下意识的摇头,还未等她出声拒绝,就听到琼盏平静的声音。
“在我八岁那年,因为家中实在太过穷困潦倒,所以我遭受过相同却远远比之如今更加狼藉肮脏的事。”
琼盏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中渐渐盛满了叹息,她向着白葭若有似无的扬起嘴角,那笑容如同一朵颓败的花,散发出绝望和疲惫,弥漫着死气和虚无。
“直到我参加圣女遴选那一日前,我还在隐蔽破旧的肮脏巷子里做那种恶心的事情。”
“什么?”白葭全身一震,不可置信的看着琼盏。
琼盏撩起耳边散落下来的发丝,微微笑了笑,“圣女是一个多么神圣而高洁的存在,应该就像上任的圣女,兰雾一样不可接近,一生不出高台。她是历任圣女中最接近神祇的存在,在这高台之上俾睨众生。”
说着,她顿了一下,继续道,“她知晓并抹去了我一切的过去,让我成为这高台圣洁的圣女。但,她也曾给过我选择,是选择从此抹去一切成为一个自由人,还是套上圣女的枷锁一生在这高台大殿之上,我选择了后者。”
白葭咬住嘴唇,听着琼盏倾诉着那不为人知的秘密,心中剧烈翻腾,不知怎的她似乎能感知那一种情绪,面如死色。
琼盏没有去看白葭,她看向被帷幔遮住的天际,目光仿佛穿透一般游离而空旷。
“兰雾圣女曾说,当有一天民众不再虔诚,他们力量将连神祇都感到畏惧。一定不能太过接近民众,否则失去光辉和神秘后,终有一天信仰会被颠覆。”
“我没有听她的话,所以自食后果。”琼盏收回辽远的视线,恍然一般睫毛轻颤,脸上有一种白葭看不懂的奇异神情,“现在想来,兰雾圣女大概早已预料到我的结局了。”
白葭为她语气中那种无力的宿命感,和妥协的态度而心惊和心疼,下意识急急冲口而出,“不。在我听来,兰雾圣女根本什么也没有做,她远离甚至于排斥民众。而你,琼盏你作为圣女真正的在为人民设想。”
“那又如何,民众要的只是一个不平凡的神祇象征,即使是虚假的,其实也无多大所谓。”
琼盏摇了摇头,对着满脸认真和严肃的白葭,带着点愧疚的笑笑,“是我的错,是我玷污了他们的神,让他们的信仰跌入泥潭。”
“琼盏,你何错之有?明明错的就是那些蒙昧无知的民众,这样太不公平了。”白葭错愣而震惊,琼盏遭遇的那种不甘,不平,悲伤难受以及这样黑白颠倒的结果,让她不由失声叫了起来。
“白葭。”琼盏转过脸,对着面色激动的白葭温言道,“这个世界是没有纯粹可区分的黑白对错可言的。不公平?那你觉得什么是公平?”
“我觉得公平就是不为不是自己的错误而受到惩罚。”白葭在琼盏的忽然发问中几乎不假思索,她憋着心中一口气,恨恨鼓气朗声回答。
“不,你所说的不是公平而是正义。公平和你所说的正相反。”琼盏笑了,露出一种白葭所言在她意料之中的坦然笑容,“所有人都会为不是自己的过错而受到惩罚,这才是公平。”
在白葭的怔愣的目光中,琼盏缓声解释道,“因为这个世界的自然机制便是如此,你所谓的公平至清至尚至高,是以自身个人的角色来阐述的;而对于这个世界和神祇来说,人类是需要被约束的,用惩罚和不幸来约束,就是所谓的‘不公平’和‘不幸’。”
说着,琼盏微微半合起眼皮,她像是在笑,“但白葭,你所认为的也并没有错。”
不知是否错觉,那一瞬间除了那了无一切的死气外,白葭在琼盏看向自己的眼神中,竟似乎看到了一丝羡慕。
白葭不知为何觉得在这毫无阻碍的偏殿中,她们被一面看不见的墙相隔两处,琼盏在那一头,而自己在这一边,对面的白色人影说着一些似是而非的话,笑容虚无的仿佛一个幻影,渐渐遥远不可见且不可闻。
这种感觉就像是被蛛丝缕缕缠绕,蚕茧慢慢束缚包裹。她咽了口唾液,忽然发现喉间不知怎的苦苦生疼,像是有什么东西卡在那里。
她张开嘴,喉间的那股晦涩隐痛在她的眉间率先表达了出来,“你难道真的……要遂了那些一心想要你死的民众的愿?为他们去死?”
嘴里的每一个字都牵引起喉咙的震动,她缓慢和迟疑的语调出卖了她隐忍的不适。白葭忽然觉得卡在喉咙里的其实就是一张蛛丝结成的网,细软弹性却无比坚韧,一根根的粘结在喉咙气管乃至血脉里。
琼盏眼神不动,接口道。“是。”
“不,琼盏,你不能死。”白葭想到什么,不断摇着头不由上前一步,声音中有一种强势和不容置疑,眼中一瞬复杂难辨,“你知不知道李良歧和叶阑声,他们有多在乎你么?”
琼盏沉默,不解白葭为何忽然扯到了叶阑声。
在她印象中那个黑衣年轻男子异常寡言,从数年前随着李良歧来到客尔伽时便一脸拒人千里的冷漠,与谁都疏离,也与谁都不曾有过笑脸相待。
白葭拧着眉头盯着琼盏,然而在那玉瓷般的面孔上没有看到丝毫的变化,她眼神暗了暗,暗自咬了下嘴唇,重复又问了一遍,“难道你甘愿为了那群满心想置你于死地的民众去死,也不愿意为一心在乎你的人而活么?”
琼盏抬起眼,眼神悲喜莫辨,“白葭,你是不会明白的。我既然是作为克什族的圣女活至如今,那我就要作为一族圣女为我的族人奉献全部乃至赴死。”
清凌凌的声音如同每一次祷告时的祝颂,坚定没有迟疑,甚至庄重而令人敬畏。琼盏的神情更是无懈可击,一如平日里那个平静端华的高台圣女。但她拢在袖间的那只断了指甲,不住隐隐刺痛的手指颤了一下,白色的袖口底下有一点梅花一般的血滴晕开。
她从未对任何人说过,其实她异常不喜民众的目光。
那些聚集投射而来的目光并不是纯粹的虔诚和诚挚,而是掩藏着欲望和贪婪的一种期待眼神。每当看到那种祈求的眼神,她就有一种浑身被虫子爬过的恶心,以及记忆里那种在黑暗中被粗粝的手一寸寸摸过的颤栗。
可是她,就是在这种抵触和矛盾之中,一遍遍的,一次又一次的为那些民众祷告。
“你早就不是什么圣女了,你的民众早已把你拉下神坛了。”
白葭好说歹说,怎么也扭转不了琼盏的想法。失望,气愤,无力,悲伤一瞬间涌上心头,急躁之下口无遮拦起来,话音刚落,她脸色骤然一白,后悔不跌。
在自己的嚷声中,她看到琼盏明显的颤了一下,无措支吾的急忙想要开口辩解些什么,“我、我……琼盏……”
“你说的没错。我确实已经没有资格当克什族的圣女。但,我是因为圣女而活下来的,那么也就必然要作为一个圣女而死去。”琼盏垂下眼,对着杯盏中倒映出的那张面孔笑一笑。
这是她的坚持,即便可笑,也是她如今唯一的坚持。
白葭听得这话,对上琼盏坚定固执的目光,心中终于颓然明白她和自己的思维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同一个频调上了。
琼盏低头,左手肘支着石台托着脸颊,而右手微微转动着茶盏,一双眼睛低垂看着杯中,不知沉思着什么。
白葭眉头一紧,像是决定了手很么一般咬住牙根,半蹑着走近琼盏。
她已经没有任何办法可能说服琼盏或改变她的想法,不得已她只能采取备选的强硬手段。
她伸手入袖,捏紧了一物,走到琼盏身后。她深吸了口气,在毫无防备,想着什么兀自出神的琼盏身后猛然从袖中抽手,对着她修长白皙的侧颈斜里用力挥下。
只听得一下沉闷响声之后,琼盏应声整个人倾伏在石桌之上。
白葭手中握着从市集上顺来的擀面棍子站在原地,五指轻微痉挛,为自己这不知轻重的力道感到忐忑和内疚,不知是否伤到琼盏。
她手足无措的愣了须臾后恍然回神,上前托住琼盏,把她半扶半抱的挪到侧殿中廊柱一处隐蔽的角落里,并迅速的对换了着装。
廊柱之后走出的白葭走回了石桌边上,殿内静谧得异常,她一个人站在这偌大的侧殿内,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心神不宁,四顾之下,忽然陷入一片茫然之中。
白葭并不是头脑一热的发昏冲动,也不是那种不顾性命慷慨牺牲的圣人。她虽然想好了作为替身中途的逃脱对策,然而因为可能出现的那些意外变故。此刻害怕,惊慌,紧张和不安齐齐涌上她的心头,她忍不住开始在石桌一边来回踱步,试图分散一些焦灼不安。
来回走了一阵,白葭因为过分紧张而愈发觉得喉咙有些火燎的难受涩痛,她转眼瞥见石桌上那尚自温热的茶水,伸手捞起,想也不想便仰头一口囫囵吞了下去。
“咳咳……”她喝的急,只觉得喉咙间似有什么异物在喉咙间卡了一下,便顺着气管滑了下去。
白葭一愣,连忙低头去看手中的茶盏,只见杯底只残余一点未尽的茶水。
她似乎喝下了原本准备给琼盏的什么东西。只是不管这是什么东西,但愿不是什么□□或迷药,这样她就还有机会能逃。
她暗自祈祷着放下茶杯,握着杯盏的手指已然凉透,情绪却奇异的平复下来。白葭默默在桌边坐下,不自觉的学着琼盏的样子用指尖一圈圈的描摹着杯盏沿口,怔怔的想着什么出神。
忽然,她一下站了起来,瞪大了眼睛看着那只残留茶水的杯盏。
莫非这会是……
就在她脑海中闪过那个快的抓不住的念头时,侧殿之外响起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凌乱脚步声,那声音似是急着往前,又像踌躇不前,拖沓推搡着一般愈发清晰传来。
白葭眼神微动,想到了什么,迅速闪身到廊柱后,看了眼昏迷的琼盏,伸手摘下了她额间的那颗小小的金色五芒星,把它环在了自己的额间。
当人声一下漫入这侧殿时,民众只看见那个无数次为他们虔诚祷告的白色身影静静站在殿中央,如同每一次祀神式那般高华出尘,覆面白纱转过来的那双眼睛黑白分明,安静洞悉的看进了每一个人灵魂深处的幽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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