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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第四十九章


  “圣女姐姐,药好了。”一个清脆的声音从殿外传来,接着是一阵琐碎的清晰脚步声。

  琼盏转过眼,一个身形娇小,头顶用长缎扎束一只小团髻的青衣少女,双手捧着一只方形的白玉瓷碗从殿外一溜烟的蹿进来,她两只胳膊僵硬的平举着保持平衡,眼睛紧盯着碗里晃动的药汁,生怕溅出来一滴。

  那白玉瓷碗转瞬便被端到了琼盏眼前,她看着碗中如同清水一般无色透明的液体,问那青衣少女,“小瑶,这药里加望血草了么?”

  “加了加了。”

  木清瑶从药碗里抬起眼,闷闷不乐的瘪着嘴,有些不情不愿的点头。她顿了一下,似乎终于忍不住心中的苦恼,嘟囔道,“圣女姐姐,这已经是最后一株望血草了。”

  琼盏似乎没在听一般,心不在焉的淡淡点头。

  望血草是绝对珍贵的药草。能使白骨沁血,甚至未久的尸者回魂,是一种可用于亡者或将亡者的神物。

  天知道,她是费了多大的气力,几乎九死一生才找到两株,可琼盏居然就这样随随便便的给了一个陌生女孩。

  木清瑶看了眼琼盏,有些难过,怏怏不快的撅起嘴唇。

  琼盏察觉到平日里叽叽喳喳个不停的少女忽然的沉默,她转眼去看,只见眼前的木清瑶一脸不满和失落,低低垂着眼。

  她微微一顿,转瞬便意识到什么,不由对木清瑶抱歉的笑笑,接过那只药碗,一手轻轻放在她的肩上,微微俯低身体,使自己得以和她的眼睛得以保持平视。

  “小瑶,我知道你的心意,但若是藏着这株草留给我自保,让我眼睁睁看着那个女孩死亡,你让我如何心安。”

  琼盏像是哄着一个孩子一样柔声认真道,她感到手下紧绷的纤弱肩膀僵了一下,而后微微放松。

  木清瑶暗自咬住唇角,犹豫了一下翻起敛垂的眼皮。她有一双明媚灵动的杏眼,在额前齐平的黑发下,显得滚圆可爱,而在迎向光线的时候瞳孔微缩,眼底更是有隐隐湛碧之色,光泽流转间十分美丽。

  “……我知道。可是、可是没了望血草,你怎么办?”像是个犯错的孩子,木清瑶的神情落寞,声音里带着隐隐的哭腔,拖着尾音。

  “当然是和所有人一样,走到生命的尽头然后死去。”

  琼盏笑了,抬手摸了摸少女的头顶,看着她一双杏眼里一览无余的担忧和焦急,那一刻隐藏在面纱后的脸孔透出一些寂寥萧瑟来,那双澄澈而黑白分明的眼眸不易察觉的微沉。  

  也许只有在这个陪伴自己多年的少女面前,如今作为琼盏圣女居于高台大殿之上的她才可以说出自己心底最隐秘的想法。

  “我从未想过要活得多久,我这一生并不属于我,属于神祇,属于克什族,也属于客尔伽的人民。等捱过这一生,下一世我一定要为自己而活。”

  木清瑶并没有为琼盏这样向死而生的想法所惊诧,自琼盏从客尔伽最底层的平民被遴选为圣女前,她便已认识琼盏,一路而来,十分清楚曾经连‘觉得痛苦’都必须小心翼翼,不能表露情绪的琼盏所遭受过的一切。

  只是,真的就会如同琼盏想的一般么?

  “小瑶,帮我去看看那女孩醒了么。”

  琼盏看着木清瑶咬着嘴唇,那双圆圆的杏眼中转过一道晶莹,嘴唇微动似乎还想要说什么。便及时转过了话题,微微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直起身来。

  木清瑶听得她如此说,迟疑了下,咽下在舌尖打转的话,一声不吭的转身去帷幔处看白葭。刚撩起帷幔,便不期然对上一双看向自己的眼睛,她愣了一下,当即转头惊呼,“圣女姐姐,醒了、她醒了。”

  白葭依旧觉得虚无力气,却发现身体居然可以动了,她吃力的慢慢坐起身来,帷幔那边有几不可闻的衣料迤地摩擦声,随后半撩而起的白色帷幔之后出现了那个戴着面纱的白袍圣女。

  走的近了,白葭才发现那件纯白的宽大衣袍上用细密的金线绣着繁复的花纹。因琼盏整个人背向光线向她迎面走来,那个瞬间,一阵晕眩的光亮中,白葭只觉得眼前的这个白袍圣女全身都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璀璨金光,宛若神祇天女蹁跹婉约,踏步生莲而来。

  “太好了,你终于醒过来了。”

  琼盏看着床榻之上半坐起,面色呆愣茫然的看向她的白葭,似乎松了一口气。

  她走到白葭近前,微微俯下身,伸手轻轻去抹留存于白葭眼角的晶莹泪痕,善声柔语的缓缓道。“已经没事了,你不用怕。我是克什族的第十四代圣女,琼盏。”

  琼盏的面容虽然隐藏在面纱之后,但她周身隐隐散发着一种皑雪初融的柔暖与清灵。白葭在那一双澄澈见底的眼睛的安静注视中,不由看呆了。

  白葭在琼盏伸手的那一刻下意识的想躲,就在她一个迟疑的瞬间,只觉得触到眼角皮肤的那双手温暖而柔软,琼盏像是怕弄疼了自己一般,手下的动作极其的小心细致。

  “我叫木清瑶。是圣女姐姐的侍女,叫我小瑶就行了。”

  木清瑶急急插话进来,她歪着脑袋,伸手在失神的白葭眼前晃了晃,待白葭回神,便指着自己介绍道。

  说完,一双杏眼亮晶晶的朝白葭眨巴了两下,似乎在想着些什么,问神情有些木讷的白葭。“你呢?你是谁?”

  木清瑶?

  白葭心中暗自琢磨这个听上去有些熟悉的名字,转念间,想起了李良歧和孟楚衍似乎都曾提到过这个名字。

  木清瑶的这个问题有些拗口和难以回答,白葭不知道自己在这数百年前的过往里充当了谁,也不知道自己说出真实名字有何意义。

  “我是……白葭。”她迟疑而不确定的回答,然而甫一开口,发出的声音像是布帛撕裂一般的嘶哑难听,喉咙中更是火辣辣的一片,异常的刺痛难受。

  “白葭?你不会是记不起自己的名字了吧?”木清瑶瞅着犹豫的白葭,纳闷的瞪大了圆溜溜的眼睛。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这倒是个好名字。”琼盏面纱轻动,以一种由衷的赞叹兀自点头,“为你起这样名字的父母必然很看重爱护你。白葭,你一定要好好保护自己。”

  白葭抬头,只见琼盏的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若有似无的流转过一抹隐晦的苦涩。然而只是一瞬,面纱后的琼盏对白葭清浅一笑,递去手中那只药碗,“你此番伤得相当重,趁着这药还未凉,快些喝了。”

  木清瑶见白葭迟疑的样子,在一旁附和着点了点头,似乎完全忘了片刻前她还在埋怨琼盏把望血草给白葭,只听到她接口催促道,“对对,赶紧喝了。这药我可是耐着性子熬了好久好久,它能帮你凝血聚气,你喝了之后,身体就能恢复啦。”

  那是一碗无色透明,清水一般的药,白葭在盈盈细微波动的液面上看到了自己面无人色,眼窝深陷,面颊凹瘦,几乎脱了形的脸。

  她看了眼面前一静一动的两人,感受到了来自两人带着鼓励的纯粹善意,伸手接过那只白瓷方形药碗,她看着晃荡的液面上映出的自己,低头去喝。那药汁入口沁凉如雪,苦涩中带着绵长的甘甜,一下滑入了喉间,让那炙热的疼痛霎时缓和下来。

  白葭埋头在药碗中,鼻尖有氤氲而绕的奇特药香,她的思绪在低头间不受控制的飞快转动起来。

  琼盏,木清瑶,李良歧,还有……阿叶……

  那段过往中的人一个个都相继出现了,白葭的心底涌起一种一切的谜底马上就要揭晓的紧张和焦灼。

  这个念头一起,她捧碗的手指一抖,急促不安的呼吸让她再也咽不下嘴边的那一口药。

  琼盏看着白葭的头顶心,漆黑的眼眸犹如有质感的墨汁凝起,闪动着几不可察的细微疑惑。

  这个叫白葭的女孩着实奇特。

  她们在找到她的时候,发现她几乎已经流干了全身的血液,整个人苍白如纸,身体冰冷且比常人轻了许多,如同一具空壳,然而即便是这样,她依旧有一缕气息均匀不断。

  不过,她身边来历神秘的人又何止白葭一个。

  而每个人也都有不可言说的秘密,包括她自己。

  琼盏伸手,从宽大的袍袖中取出什么物事来。她把手中的一个象牙白的匕首柄递给白葭,“白葭,这把匕首柄是你昏迷时紧紧握在手里的。”

  白葭艰难的吞咽下口中的药,抬眼,只见龙骨被握在一只纤柔无骨,白皙胜雪脂的手中递到了自己眼前。白葭眼神微动,忙伸手接过。

  入手那冰凉沁骨的冷硬感,醒人心神。白葭在握住龙骨的刹那,那颗空落落,一直悬着不安的心,这才安定了微许。

  琼盏看着白葭紧握着剑柄,微微舒展的眉宇。手指不由点上环在额间的那枚五芒星,这枚璀璨的‘星魂石’此刻黯淡无光。

  她垂眸想着什么,细微摩挲了一下那枚温凉触感的坠饰,抬起眼来,抬手把掌心中的另外一物在白葭眼前展开。

  “这面天镜是克什族圣物,也是历代圣女的象征。我在弭罗村的时候,它忽然发出光来,这才指引我们一路找到你,连同你身上的箭伤也是天镜治好的。”

  琼盏摊开的掌心躺着一面小小的银色八角棱镜,镜身细密攀附着奇异繁复的花纹,左右两边各镶嵌着一颗艳紫如霞的小珠。

  “凌笼八角镜?”白葭一怔,下意识的摸上自己的脖颈,入手处空空如也,不由失神。

  是的,这面小镜不是她的那一面,眼前的这面是数百年前便存在的凌笼八角镜,上面的两颗玲珑眼也都尚在。

  琼盏注意到白葭刹那间的举动,眼中闪过一丝惊疑,她顿了一下,微微笑道,“原来这面天镜叫凌笼八角镜。”

  她收回手,低头看着比掌心还小上几分的镜面,只见上面一片模糊映照不出任何影像。此刻,它一如平日那般悄无声息,毫无反应,就如同一面寻常的小镜。然而,就是这面小镜,在弭罗村的那一个寂静的夜里发出令人惊异的耀眼白光指引她找到了白葭所在,甚至还吸附出了逆流进白葭身体各处的那七根黑色细针。

  “白葭,你应该不是弭罗村,甚至不是客尔伽的人,但看你此前的衣着装束似乎也不是内陆中原之人,那么你又是为何会知晓这克什族的圣物?”琼盏的语气温和的问道。

  “我不知道。”白葭摇头,她试着开口,嗓音虽依旧有些暗哑,但喉咙已没有火燎的疼痛,她吞咽了一口唾沫,“是有人告诉我的。”

  “有人?”琼盏没有继续追问,只是琢磨了一下白葭的回答。

  这个回答,若非白葭不想说出实情,就是白葭也不知道那人是谁。可即使问出来了,她这个高台大殿之上的圣女,又准备如何打算?所以无论哪一种,琼盏也不想再去探听。

  白葭对琼盏点头,刚想张口,一阵细碎迅速的脚步由远及近的响起。

  木清瑶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出的殿,此刻又从殿外嗒嗒嗒的一路小跑进来,怀里抱着一件白色的长衫,“白葭,你的衣服背后破了个大洞,已经不能穿了。你就穿这件好了。”

  那是一件白色的窄腰广袖长衫,袖口和领口有细密古怪的金色花纹,似乎和琼盏身上的白袍类似。

  琼盏看了眼白衫,对白葭道,“这殿里只有我和小瑶两人,你和我的身形相似,就先穿我的衣服。”

  白葭不由低头看了自己的身上,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已经换了一件对襟圆领的白色布衫。

  她自醒来,心头便一直被那惨绝人寰的炼狱场景和徘徊在死亡边缘的恐惧所压抑萦绕,心中惶恐惴惴,寡言而沉默。此刻,对于面前的两人不但救起素不相识的自己,还给予如此的关切照顾,只觉得有如寒冻之地乍暖的感激之情从心底升起。

  “谢谢。”白葭点头,在眼角涌起酸热模糊视线之前,努力笑了起来。

  木清瑶来回看琼盏和白葭,像是发现了什么,眉梢猛然一翘,惊叹道,“白葭,你的眼睛和感觉圣女姐姐好像。”

  白葭被木清瑶这突兀的话题弄得一愣,下意识的朝琼盏看去。只见眼前的女子头发漆黑,光洁饱满的额头上有两道略显英气的剑眉,一双黑白分明,略微圆润的眼睛澄澈干净,眼睫细密且长,眼角微微扬起。

  是有点像。如若没有左眼角那颗细小的朱砂痣,不细看的话,就如同像在照镜子一般。

  两人也许想到同处,忍不住默契的相视一笑。

  “两天前,刚发现你的时候,我还觉得一定没救了,没想到你现在居然能活过来。”木清瑶一双眼睛滴溜溜的打量着白葭,感慨似的兀自咕哝。

  她只觉得白葭除了少许的虚弱苍白外,和一个大病初愈的人无二致。而一个常人,在血几乎流干的情况下,是不可能还活下来的。

  白葭闻言,那刚展开的笑容不知怎的陡然凝固在嘴角。

  两天?两天前?那如今那群黑色的魔鬼又去往何处了?

  她睫毛猛地一颤,不禁想起了失去意识前所见的场景,身上顿时涌起一层细密的战栗,胸腔间那窒闷的恶心不适又再度蠢蠢欲动起来。

  她十分肯定那群黑甲队伍的杀戮才刚刚开始,并不会就此轻易罢手。印象中,放眼眺望北面,是一片荒无人烟的黄土大漠,而南面则是已被屠村的弭罗村,再往南……

  心念至此,她焦急下猛的向两人倾身,由于过大的动作幅度,整个脊背骤然攀裂出一种四分无裂般的剧痛,疼得她五官扭曲,连连倒吸冷气,颤抖着缩紧肩膀。

  木清瑶看到白葭疼的龇牙咧嘴的模样,登时“哎呀”一声脱口,焦急的探身去看她的后背,嚷声道,“你这一动,伤口差一点就要裂开了。”

  白葭疼的蹙眉咬牙,说不出一个字来。

  “白葭,你现在非常虚弱,需要休养,还是先躺下为好。”琼盏看着白葭忍受着剧痛的模样,便要伸手去扶白葭。

  “你们听好了,有一件事,我必须要告诉你们。”白葭忽然一把抓住琼盏伸过来的手,抬起头来,苍白的脸上沁出细密的冷汗,神情却异常凝重严肃。

  “听完这件事希望你们能及早有所准备。”

  风从高台廊柱之间迂回穿梭,把殿内那沉默而滞重的静谧遥遥带出了大殿,也把远方那弥漫临近的那一股危险而紧张的气息吹散在了客尔伽的各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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