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第四十五章
那座村庄之外是四面环绕的山丘,然而东南一片树木茂盛,枝叶蓊郁;西北却是光秃秃的黄土高坡,以这个村庄为界限,仿若连接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白葭站在村庄外的道路上,空气中那股腐臭的尸气淡了许多,她咽了咽唾液,只觉得喉咙间一股火燎的灼痛。她举目仰望太阳正悬当空的天际,随后视线落向了那片黄土高坡。
从自己的脚下一直到那片延伸远处的黄土上,有极为深刻,鳞次栉比排列的两排脚印。痕迹很深,一个千斤重的人大概才能踏出如此深陷的痕迹。而于此相较的是,这两排脚印旁边却有无数杂乱轻浅的脚印,依稀还有什么被拖拽而过。
据说,乱世里的女人相比于孩童和男人较有价值。村庄的那些年轻的女人难道是作为俘虏或战利品被带走了?
白葭看着地上的痕迹遥遥延伸而去,隐没在了目力不能及处,但只是这毫无遮拦的黄土道路,却让她觉得这是条通向地狱的黄泉之路,前边看不见的路上或者高丘之后也许就蛰伏着制造那场炼狱的魔鬼。
在这许久的迟疑中,阳光竟斜落在她的脸上,明晃晃的刺着她的眼睛。
白葭别过头,发现天际的太阳微微开始西斜,她回头看了眼背后的苍翠密林。
此刻便要下决定了,否则无论前后进路,都必须在黄昏前抵达坡顶。
迟疑不定间,她想起了孟楚衍曾提到的客尔伽古城,那座由百年残存下来被重新修复的古城也依建于黄土地貌。
白葭伸手去摸身侧的小包,然后手下却什么也没有与。白葭悚然一惊,慌忙低头,只见自己身上是一件略大的青布衣裳,腰间拴着的深色腰带间别着那把白色的龙骨。
衣裳是村庄里一户人家院落里晾晒的,白葭路过时瞧见她完好干净没有沾血,便拿来穿在了身上。
她沉默的朝自己看了两眼,捏紧了龙骨,朝着西北的高坡一路疾步而去。
在薄暮时分,白葭终于气喘吁吁的来到了那黄土高坡的顶上。然而,她刚冒出头,脚下却像是一滑,重重趴倒在地。
坚硬的地表使她的胸腹感到强烈的冲击震痛,她几乎听到了自己骨骼发出的脆响。然而,即使痛的五官扭曲,她也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黄土高坡背后和她来时的所在的那一个微陷下去的小盆地相似,约有数米高度,是一个因为绵长而近乎平地的斜坡。这样的地势,不利于体力近乎透支的她进行逃跑。
白葭趴在地上,看不见对面的情形,她咬住自己的手指,一时间只觉得心疾跳如战鼓,那声音是如此的清晰,她几乎觉得坡后的人会听到。
是的,那个黄土山坡之后有人,而且有数不清的人。黑压压的一片让白葭想起了不久前白骨支架下悬着的那只头盖骨,里面那浑浊浓稠浆液上,密密麻麻的栖附的黑色腐蝇。
那样多的人,却没有发出丝毫嘈杂纷乱的人声,仿佛那一眼的密集人影只是她的错觉。
白葭屏住呼吸,听不到一丝人声从坡后传来。这样不知危险是否悄悄蛰伏袭来的安静最是让人忐忑难安,百爪挠心。
手心渗出细密的冷汗,紧紧握着龙骨的手又冷有黏。白葭吸了口气,豁出去般狠狠的一咬牙,谨慎的慢慢起了头,小心的露出一双眼睛。
山坡之后是一片广阔的土地。
靠近右边的地方搭着许多黑色的帐篷,数不清的黑色人影在其中走动。诡异的是那些人都带着遮面的黑头盔,互相之间看不见脸也不做任何交谈,仿若一具具行尸,无声的扎着营帐。
整个营区人头攒动,可是却有一种微妙的违和感。
白葭一时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她看着那些无声行动的黑甲人,不由想起那两排深刻有序的脚印,心中忽的涌出一个想法。
那些印记难道是这些人踏着同样节奏的步伐,每一步都准确无误的踏在前面人的脚印中而踩踏出来的?如果真是这样,那这这些黑衣盔甲人该是多么可怕的森然严明纪律。
忽然,左边传来极细的惊呼声。
白葭不敢动作幅度太大,只是转过眼珠去看。
与右边拥挤静默的黑色相比,那里极为宽敞,十数个草垛整齐的堆叠成一人高度的方块。那方形的草垛上面有一个蓝色的人影,背影颀长,漆黑的头发一丝不苟的束在头顶,蓝色的束发缎带垂至颈项。
白葭一怔,这蓝衫男子和她之前那个血腥可怕的梦中所看到的男人有着一模一样的面孔。
距离草垛大概十米之处,有数十个年轻女人衣衫凌乱,几乎衣不蔽体的蹲坐在地上紧紧挤作一团,而白葭所听到的惊呼声便来自这人群中。
只见一个穿着黑色盔甲的虬髯大汉在人群外围着踱了一圈,每一次停顿都让人群里发出一阵细小的骚动。就在惊呼声再次瑟瑟响起的时候,大汉不仅没有停顿而是从人群中一把扯出一个女人来。
那女人很瘦弱,头发蓬乱,瑟瑟发抖的抓着自己破碎的衣襟,眼神惶恐而绝望,似乎想看哪里却哪里都不敢落下,她被大汉几乎半拎着,就像一只被捕获的兔子。
大汉拎着手里像是叶子一样瘦弱颤抖的女人,忽然停下,像是打量买卖物品一般浑身上下打量了女人一眼,眼珠后升腾些起许不满。
“他娘的,这些个娘们也忒他妈没肉了。瞧瞧,瘦的皮包骨似的。”大汉皮肤粗粝呈现小麦色,卷起袖子的胳膊上满是毛,他捏着女人的细细的手腕,一扯而过,只听得‘喀’一声,女人的手骨便脱臼了。
女人听得这话,瞬间汗毛都竖了起来。虽然痛的脸色青白一阵,却死死咬住唇,一点声音也没有溢出。
“你还挑?这一路就属你最喜欢变着花样折腾她们。”草垛上的蓝色长衫的男人听得身后大汉的大嗓门,声音和煦。
他面对着天际殷红的夕阳坐在堆起来的柴垛上,说话间甚至都没有转身。
大汉嘿嘿的笑了两声,不反驳。
把那个像兔子一样的女人拎到一个树桩旁,他左右看了看,眼中有些怒意,喝了一声,“我的刀呢?”
像是想起什么,他把手里的女人往树桩旁随手一扔。只听得“咚”的一声闷响,那个女人的脑袋狠狠的撞到了树桩,大汉却丝毫不在意,眉头都没皱一下,转身向着一边的火堆而去。
白葭在坡后光看着都觉得疼,可那个女人匍匐在地自始至终却没有哼过一声。
那个仿若撞懵了的女人,身体近乎抽搐般动了两下,抬起脸来,额角垂着的一行鲜血在惨白如纸的脸上异常猩红可怖。就在那血留进嘴角的时候,仿佛被鲜血所刺激,她无神而绝望的眼里忽然闪出疯狂的求生欲望。
趁着大汉去提刀的时候,那个女人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居然朝着柴垛上的那个蓝衫男子狂奔而去。一双鸡爪似的枯瘦手指抓住高高柴垛上的男子的脚,悲切乞求,“求求你……救救我……救救我。”
男子居高临下的打量了匍匐在脚下的女人两眼,一双眼底隐约透着些墨绿的眼眸闪过一丝好奇和不解,他身体忽的往后一仰,在身后撑着胳膊,饶有兴趣的侧首瞧着那个翘首以期,可怜兮兮的女人。
大汉听得女人的惊呼声,眼角猛地一抽,提着一把锋利无比但刃上却附着一片殷红的大弯刀,瞬的转过身来。见女人缩在柴垛下,眼神一闪,两边咬肌鼓起,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两下。
他呲着牙,踏着嚓嚓的大步,叫骂着走来,“他娘的,活腻歪了。”
“我为什么要救你?”男子微微笑起问她,眼底的墨绿竟有些妖异,他对身后大步而来的骂骂咧咧的大汉轻抬起一只手掌。
大汉扭曲着脸上的肌肉走到一半,见到那举在半空中的手掌,抬起的脚落下时却往了相反的方向,那拥作一团的人群意识到什么,又是一阵低低的嘤嘤惊怕声。
女人眼见那面目狰狞的大汉折回,眼里立刻生出希望来。
她赌赢了。她甚至都不知道眼前的男人是谁,但这个滴血不沾身,屠灭整个乡里时也只立于那些无面人稍远处,似乎提不起兴趣的人确实就是她的救命稻草。
她抬头望着柴垛上的男人,根本来不及细想他的话究竟何意,“我什么都肯做,求求你救救我。”
“哦?”男人似乎有点兴趣,想到了什么,“你叫什么名字?
“阿瑛。”那女人连忙道。
男人点点头,眉目温和有礼,“我叫宁宵与。”
随着干涩的黄土气息一道传来的是轻缓而十分谦和的声音。
宁宵与?宁宵与……宁……
白葭盯着那个蓝衫男子嘴唇的开阖,竟是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莫名的熟悉,在心中默念了两遍后,陡然回想起叶阑声曾提到过这个名字,不由蹙起眉尖。
这个人就是宁宵与,让龙澄心误会自己杀了敖沥泽的那个宁先生?
“阿瑛,这样吧,你去选出那里面你最亲近的一个人,再把一个你最讨厌的人找出来。”宁宵与指着那一堆缩成紧密一团的女人,唇角微微扬起,像是和阿瑛商量着什么,语气十分的诚恳。
他凝视着阿瑛的表情,“这样,我可以考虑救你。”
阿瑛瞬间听懂了宁宵与话里的意思,浑身一抖,慢慢松开了紧紧抓着的手,眼神空茫的看向那一堆女孩。
她并不蠢,宁宵与指是让她挑出两人来换自己活命。
宁宵与看着阿瑛脸色煞白,神情僵硬,轻笑出声,夸赞似的道,“若明白了,就去选吧,阿瑛。”
那提到的大汉走在人群边上却是没有再动,像是等着什么许可命令,掂量着手里的大刀,似乎在物色一样物品,小小的眼珠子在缝似的来回溜转。
女孩们个个把头垂得很低,一边极力躲闪着大汉的那令她们胆战心惊的视线,一边屏息用眼角余光小心窥瞄着另一边,就在阿瑛目光转过来的时候,人群中陡然一缩,纷纷把头埋得更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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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胶着的黑河水之上,一叶朱红的小舟悠悠飘摇其上。
无湮枕着双臂躺卧在舟首,悠哉的晃荡着翘起的二郎腿,百无聊赖的叼着一根草叶。
自中有街的动乱后,归墟的气氛有些说不上来的古怪。受不了那种氛围的无湮索性便乘舟沿着黑河肆意游荡起来。
她转动着齿间那根草叶,微微蹙眉。任她怎么也不会想到沈兮夷会藏匿一缕来路不明的生魂,而沿河以来,就连平日里那个不苟言笑的叶阑声居然也不见了。
无湮纳闷的想着,眼角瞥过一道白色的影子。
“咦?”她转过眼珠,忽然一个鲤鱼打挺翻坐起身。
无湮偏头看向黑河岸边那一个着白袍人影,认出那人后登时眼睛一亮。手下翻转捻诀,那一叶朱红的小舟缓缓转向驶了过去。
“贤者大人!”就在舟靠岸后,无湮从红舟下轻巧跃下,三步并两步接近岸边那个人影,她从腰间的小袋中拿出一物来,向前递出,“您嘱托我的事办完后,这个我一直没找到机会还给您。”
无湮手中拿着的是一只金色的小箭,箭头有着细密的倒刺,赫然就是一只射日箭。
那一个白袍人微微侧首,抬手接箭的同时,却是问道,“无湮,你的伤怎么样?”
“唔,好的差不多了。”无湮摇头晃脑的嘻嘻一笑,继而垂下眉毛,“那斑斓莲确实厉害,不过若非我大意,也不会被它伤到。”
白袍人自然明白无湮邀功的意思,微微颔首,“你向来机灵。”
无湮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头,瞅着那人的眼色,问道,“贤者大人,您为何要我去伤了那祭魂转魄的斑斓莲呢?”
风像一根细线微微抖动了一下,从遥远的尽头某处传来一丝异样。
白袍人没有回答,纤尘不染的白袍微微扬起,半晌只听得他若有似无的叹了口气:
“听到了么?那一个碾压一切的轴轮又再次发出咕咕转动的声音来了。不知这次,它将转向什么样的结局。”
无湮连忙侧耳细听,除了静谧中那一缕如泣的风声,再无其他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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