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第十一章
越是正面的情感,若反复起来,便越是可怖。有时憎恨的确很伤人,但爱和希望却能把人刀刀活剐,不见一滴血。
黄煌眼神冰冷的注视着面前的叶滕玉,在那场濒死的车祸中,为了记住叶滕玉的脸,她任血流进眼模糊视线,也死死凝视着满是血污,渐渐失去气息,冰冷下去的叶滕玉。此刻留在记忆中那张脸近在咫尺,是如此的真切和触手可及,然而她却始终阴沉着脸,未发一言。
叶滕玉被那样疏离寒冰一般的目光看的心惊,在沉默中慢慢收回了手,这是一个她完全陌生的黄煌。
——面前的这个黄煌用满身的刺来防护和抵御一切,宁愿刺得自己遍体鳞伤也在所不惜。
在这异常的沉默中,黄煌冷声开口,缓缓道,“自你离世后,知道我一个人怎么过的么。”
不等叶滕玉开口,黄煌轻易给出了答案。“绝望和无助。”
“每次那些亲戚们用怜悯,同情眼神看我,小心翼翼的嘘寒问暖以示关怀的时候,其实都是在一次次在提醒我是个孤苦伶仃,可怜的残废。”
黄煌咬字很重,一段话没有任何喘息的间断,每一个字都像针戳在叶滕玉的心上。她漆黑的眼眸幽暗的看着叶滕玉变幻的神色忽然笑了起来。
“……黄煌……”叶滕玉心惊肉跳的看着面前这个怨恨自己的女儿,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她下意识低低唤了一声。
然而,话音未落,叶滕玉的瞳孔一个收缩,眼神变得迷惘,混乱和挣扎,像是有什么意识骤然迸发,竟是难以形容的混乱。半晌,听得她像是在兀自确认什么的声音,“……我真的死了。”
“对,抛下我一个人在世上无依无靠。”黄煌面无表情的回答她。
“你不要这样。黄煌。”胡游不禁出声。她眼神复杂的看着黄煌,此刻,眼前的这个孩子比初见时更加浑身是刺,咄咄逼人,甚至以伤人自伤来自我防御。
“哈——不要怎样?”黄煌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忍不住笑了一声,她霎时间转过视线,眼神古怪的直直看着胡游,“你凭什么对我指手画脚。要不是你一再阻止,我早就解脱了,何必还要痛苦的活着。”
黄煌面色阴郁,目光如一层厚积的寒冰,眼底有极其细碎的光闪烁而灭,她盯着胡游一个字一个字的问,“你到底是谁?”
“黄煌,还记得那木牌么?”叶滕玉从纷乱的思绪中抬起脸,褪尽了面色,她白着脸,凄煌的牵起嘴角,眼中竟满含悲切和歉意,“胡游是守家灵,她一直守护着我们世世代代。”
黄煌依旧面无表情,眼前的那张虚弱雪白的脸明明是自己朝夕相处的那个胡游,可那湛碧的双眸和雪白的长发却又显得面前的胡游古怪而陌生。
她嗤之以鼻的冷哼一声,压低了眉头,眼中翻涌起浓烈的情绪。“既是守家灵,不但没救爸爸,没保护妈妈,没留住我的双腿。甚至还要比我先死?”
黄煌晦暗一片的沉沉的眼眸里很好的掩饰住了深处的那抹惊痛。“胡游,你不是说过要一直陪着我的么。”
胡游被说的无言以对,冰冷的身体僵了一下,她避开黄煌的目光,哑声道,“是我的错,我的原因,才会让你们接二连三厄运接连……对不起,黄煌。对不起……滕玉。”
叶滕玉看着黄煌空洞下去的眼睛,心中一阵钝痛,想要伸手去抚摸她的脸颊。然而,她的手刚动了下,却像勾住什么似的,怎么也抬不起来。她随即低头,只见自己的手不知怎的被一根手指粗细的白色蛛丝一般的绳子所缠住,而那丝绳后段竟无端隐没。心中惊诧的同时立刻伸手去解,然而甫一动,才发现另一只也被缚牢。
她当下挣扎起来,然而她一动,周围瞬间凭空伸出更多的白丝绳,把她紧紧捆绑在驾驶座上,不得动弹。她扭过脖子,发现一旁的黄煌同样被白丝绳缠绕,只是她好似浑然不觉的纹丝不动,眼神凌乱矛盾,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这是怎么回事?”叶滕玉在那越挣扎越收紧的丝绳中惊声低呼。
雪白的丝绳如藤蔓细密缠绕住两人,胡游见此,眼神迅速变幻,“这是因果锁,因为你临时停车致使偏离了车祸的发展,可这是倒映了现实的镜相,不管过程如何变化,结局都不会变。”
“哔哔——哔——”刺耳的鸣笛声里,车内的三个人猛然一齐回头。
叶滕玉脑海中那零散拼凑的片段画面终于在迎面打来的刺眼车灯中,猛然完整起来。
——她记起陷入黑暗前,她和黄煌头朝下被困在翻转的车身里,丝毫不能动弹。她看到因为血流入而睁不开眼睛的黄煌,嘴唇动着,虚弱地说着什么。
“……妈……妈……你、你怎么样?”
她想摇头回应黄煌没事,但身体已开始发冷僵硬。她想笑笑安慰黄煌,可嘴角的肌肉扯了几次也没成功。她想再好好看一眼黄煌,可瞳孔已开始涣散,视线一片模糊。
最后,她什么也来不及说,半睁半阖着眼睛陷入了一片混沌。
“不行,黄煌的生魂不能在镜相里受伤,否则一旦影射入现实,一切就糟了。”胡游死死咬住下唇,神色焦灼不已,她两手五指相对,几个翻转合并,掌心朝外对着黄煌猛力一推。“来不及了,我必须要送你出去。”
黄煌只觉身体一阵轻盈,四肢顿时泛起一种浸入山泉的清爽凉意来。她低下头,发现自己正在消失。
“滕玉,这次要和黄煌好好做个告别。”
胡游和叶滕玉相视一笑,也不知从对方眼睛里看到了什么,俱是会意。
“胡游,你做什么?”黄煌一下子意识到她要做什么,惊慌而急促的叫住胡游,然而胡游不理会她,径直开了车门下去。
黄煌拼命的挣扎着,然而那些白色的丝绳纹丝不动。她不管不顾的扭动着手腕,然而那绳子却越缠越紧。
在那样疯狂的举动下,白绳勒进了黄煌手腕,直染得绳索上一片殷红。叶滕玉见此,忍不住出声,“黄煌。”
胡游张开双臂,迎向那辆卡车,她扬起头,催动了灵核仅剩的那最后一点力量。淡淡的旭日之下,微风平地骤起,她雪白的长裙和头发在风中猎猎飘起,就像一只狂风中蹁跹的脆弱白蝶。
那是一辆巨大的卡车,胡游于它不啻于螳臂当车,然而那辆冲撞而来的庞然大物却被一股力量所牵制,在离胡游仅仅数米开外竟生生止住了前进的趋势。
那一刻,胡游感到浑身撕裂般的剧痛,她担心即便耗尽灵核最后的这点力量也不足够支撑下来,为身后的两人争取最后的告别。
她回首,只见叶滕玉不知和黄煌说了什么,后者异常矛盾阴沉的脸色在一阵错愣之后变成了震惊和迟疑,接着神情微微松动和缓和下来,黄煌又习惯性的陷入沉默。
几年的相处,胡游几乎连黄煌一个眉梢挑动所隐含的意思都能猜出来。她此刻虽然不知道叶滕玉和黄煌讲了什么,但看到那些黄煌不曾有过的表情变化,胡游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
“咳咳咳——”胸口一阵翻腾,喉间袭上一股强烈的痒意,一串汹涌的咳嗽冲出口来。随着胡游虚软的一颤,那辆挡在身前的卡车骤然极速驶来,瞬间近在她身前咫尺。
“哔——”鸣笛声高声近前。
车灯大而亮,明晃晃的刺人眼睛。黄煌死命睁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直直看着胡游转过脸来,落寞的微笑,而在顷刻间成了亮光里面的一个黑影。那一幕仿佛静态的慢镜头,随着鸣笛声愈响愈高,胡游的身影在白光里愈发模糊。
黄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狠狠的咬住下唇,她目眦欲裂,泪水从死睁着的眼睛里淌出。她拼命的不断摇头,甩飞了几颗眼角刚积聚成型的泪珠。
“胡游,胡游,不要,不要。不要——”在胡游整个人即将没入白光的时候,黄煌发出撕心裂肺,破音的尖声大喊。
就在那一瞬,一切好像凝固冻结起来一样。
胡游的笑容上出现了一条裂缝。接着细细碎碎的“咔嚓——”声,连绵不断,彼此起伏。
黄煌心胆俱裂的看着胡游的面颊上出现了一道扭曲的长裂缝,就像精美的瓷器破裂出现的痕迹,渐渐地一条又一条,越来愈多。她想要挣扎着冲上去,然而胸部以下已经全消失,她只得无能无力,眼睁睁的看着眼前惊骇的一幕。
胡游最后转头看了眼叶滕玉,只见她满脸悲伤的看着自己。而黄煌,又露出那种脆弱受伤的绝望表情了,她有些无奈,想要对黄煌笑下,然而嘴角一动整个人瞬间‘咵嚓’一声碎裂成无数片,随着那未曾平息的风吹拂起来。
“不。”那一瞬间黄煌不顾一切的挥舞双手,去抓那飘散在空中吹拂而来的碎片,几度抓空后,黄煌仰面看着漫天拂散的尘埃,泪水斑驳满面,眼神幽深不见底。
就在她最后一滴眼泪湮灭于空气的时候,耳边听到叶滕玉似不舍又似诀别的声音。
“黄煌,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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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擦”一声木头生生折断的巨响在静谧中骤然响起。只见客厅一面靠墙的一个黑色案几之上,有一个蒙着白尘的红木匣子不知为何断裂成两截。
叶阑声抿起唇,眼底有光像烛影一般隐隐晃动。他半敛起眼皮,抬起手掌,胡游手里那盏灯旋即飞回他手中,而胡游静若一个幻影,依旧纹丝不动。他手心一翻,把心焰置入其中,莲芯焰猛地一个明光蹿起,跃动两下,焰光明亮。
就在那个瞬间,胡游真如一个幻影或烟雾般,一下子分崩离析,化为齑粉,那像是磷光萤火一般的粉末随着半开的窗户,飘摇出去,消失殆尽。
叶阑声默不作声的垂着眼眸,伸手带上了那宽大的黑风帽,手指在虚空一划,开出一道一人宽的口子来。
就在那道虚空中的口子在叶阑声身后合起的同时,在沉睡中泪流满面的黄煌骤然睁开眼睛,她猛地坐起来,视线一下穿过敞开的房门落到墙边的案几之上。
那个小小的红木匣子就在那案几之上,竟是折断成两截,翻着内里的木纹。
黄煌直勾勾的盯着那断裂木匣里露出的木牌碎片,心中的疼痛难以忍受,几乎让她窒息。她双手死死抓住被单,忽的深深埋下脸去。骨瘦嶙峋的肩胛不断颤动,静谧的空间里骤然有一声痛不欲生的绝望呜咽响起。
这个世间生生死死都是因果规律,唯独胡游,却再也不会出现在任何一处。这个世上,从此再也不会有胡游了,也不会再有人像她那般容忍自己,朝自己露出那种温柔舒心的笑容。她,再也见不到眼睛干净得像鹿一样的胡游了。
失去了人类信奉的守家灵,会因为衰竭而死去。自此,家中会接连厄运。
是的,她终于想起自己幼时曾经听到过的这句话了。可,胡游已经不在了。从此,她将不厄不灾,不福不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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