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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八章


  那是一片挣脱不了的混沌蒙昧,像雾像烟又像是意识存在着。

  渐渐那股混沌消散去了,白葭迷糊的看到了一个斑斓扭曲上下颠倒的空间。那里从上至下全是布满古怪图案的彩绘玻璃。也不知哪里而来的光亮忽然照射进来,整个空间内顿时一下无比的清明白亮,其中竟折射出无数道彩色的光线,气象万千,颇具诡秘的神圣感。

  “啪答。”

  正在白葭为这绚烂夺目的景致目眩神迷之时,一声极细的声音在静谧中触动了白葭的神经。她转头看去,发现自己面前凭空出现了一道敞开的门,里面一片迷蒙厚重的白雾。

  就在她一个愣神的瞬间,门内产生一股强大的吸力,就在白葭整个人没入门内的刹那,她奋力挣扎着抓住了门框。然而,门内的那股力量远超人力。在无力脱手的刹那,顿觉无望的白葭不自觉的失声尖叫。“啊——”

  室内幽咽的烛光前,一个青衣少年正闭着眼睛,对着面前一只白色蜡烛,十指疾动。只见他每根手指尖都鲜血淋漓,指尖沁出的血珠随着动作一滴滴落下,在蜡烛底部围成一圈圆环,映在墙上的烛影随着一滴血珠的落下,陡然变成一篝熊熊烈焰。

  白烛之前,躺着一个面目青白,无生无息的女孩,女孩穿着白衬衫,外着一条墨绿背心长裙,此刻长裙上附着着斑驳大滩干涸的深色血渍,仿佛绿叶上的妖冶绽放的黑色巨花。而那毫无人气女孩赫然就是白葭。

  室内的安静被一声利声尖叫猛然划破。少年蓦然停了动作,睁开双眼,那一瞬间眼中有凛冽的寒光幽幽闪动。

  “你醒来了。”少年看着床上诈尸般腾地一下坐起的白葭,疲累的眼睛似乎笑了笑。

  白葭似乎是溺水之人得到了呼吸一般,上气不接下气的大口喘息,胸腔中发出一种激烈嘶鸣之声。喘了一阵,她渐渐镇定下来,这才想起先前听到的声音。

  转过眼,只见一个正用创可贴比划着手指的青衣少年和自己隔着一张桌子,一双眼睛下的厚厚黑眼圈在昏暗的烛光里异常沉重。她觉得这少年有些熟悉,微微皱眉,脑海中倏忽划过什么,不由失声道。“是你。”

  “唔,我们昨天见过,我叫李问真。这里是我家。”李问真专心的贴着伤口,漫不经心的瞟了一眼惊诧的瞪大眼睛的白葭,随口答道。

  等到贴完所有的手指,李问真十指比划着动了动,似乎觉得有点丑,表情嫌弃的皱了皱。

  “你出车祸死了。”李问真指了指白葭,肩膀一耸,两手一摊,语气轻松,“不过,又被我救活了。”

  李问真用那样随便,不以为意的语气,讲述了一件本该诡秘至极的死起回生之事。原本应该震惊不已的白葭,在少年这样的叙事语气里有些反应不过来。

  “我死了?”她怔怔的重复了一遍。四肢百骸有一种被冻僵后骤然回暖的刺痛,她抬起手在眼前翻转手背看了看,青白的手僵硬而肿大了一圈,无法握起。

  沉寂的身体渐渐运作起来,白葭脑海中闪现出了一些画面,她猛地倒吸了口气,脸色煞白的低呼,“对,我当时被车撞了。”

  说完,她愣了一下,立刻转头打量自己所处的地方。

  入眼处一片狼藉。其中一只鸡正瞪着两只眼睛瞧着自己,脖子一缩一缩的从她面前小心踱步而过。地上有米粒,沙子,红绳,还有一地揉皱的黄纸,以及朱砂墨汁。

  李问真微扬着下巴,站在这一堆乱物之外,苍白的脸上带着似有若无的骄傲,有些嘚瑟的看着她,似乎在等她露出惊愕,不可置信的表情,又像是在等她夸奖感谢自己。

  白葭瞠目结舌的看着眼前的景象,脑袋一团混乱下一时讷讷的不知该说什么好。半响指着地上一堆东西,犹豫生硬的憋出一句,“你刚才跳大神了?” 

  李问真愣了一下,忍不住朝白葭直翻了个白眼,脸色不悦,“你才跳大神了!不要随便质疑我李问真的本领和我祖传的技艺。”

  说着,想到了什么,他忽然眯起了眼睛,挑了挑眉梢,“说起来,你还是我救回来的呢。”

  白葭沉默了下去,僵硬的手指微微动了动,经过这连串匪夷所思的事。要是这个少年现在说给她重塑了一具身体,白葭也不太敢完全不信。只是这个少年的语气太过漫不经心,就像真的在诳她一样。

  李问真见她不作声,自以为她信了,满意的昂着头。

  “我倒是知道古时候也有一个叫李问真的,人家那确实有本事。可看你的样子就算有把刷子,也总感觉是学艺不精那类。”白葭也是耿直,即使面前的少年在恼怒跳脚却还是把心里想到的老实说了。

  “哈,你亲眼见到那个‘李问真’有本事了?道听途说的事难保不知编造杜撰的,你就信了?”李问真听得她这么说简直被气笑了,他瞪着白葭,讥诮道,“按你这么说,我还说是李淳风后人呢!你信不信?”

  “再说,我叫李问真怎么了?”少年颇为不满的朝白葭一扬下巴,不以为意道,“让他现在和我一起,指不定本事还不如我呢。除了祖传的精湛技艺,我还业余学了骗术,他会么?”

  白葭咋舌,她想不到还有人会如此理直气壮的把不光彩的事作为资本,一时实在不知如何接话。

  “真是白费我那么大力气救你。”然而话锋一转,李问真语气忽然沉了下去,他摇了摇头,眼中竟真的有隐隐懊悔的神色。

  白葭看到少年那类似于受伤的眼神,连忙澄清道,“不是的不是的,我没有怀疑是你把我救回来的。只是——”

  她欲言又止的皱起眉头,看了少年一眼,李问真看上去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白葭不由想起了当初青城山脚下那个瞎眼老人,“一般那种道士术士之类不都是有些年纪,头发花白的么,可你……。”

  “现在的人都像你这般以貌取人么?”李问真打断了白葭,不解的问道。那双带着黑眼圈的眼睛悄然闪过一丝狡黠的光,偏过头似笑非笑的问白葭,“不过,为何我就不能是返老还童,或者保养有方呢?”

  “啊?”白葭呆了一下,眼神怀疑的打量李问真。

  李问真却不再与白葭就此话题来回折腾,他懒懒的打了个哈欠,转了话头,“怎么样,体验了一把死人的感觉如何?”

  被他这么一问,白葭眼角重重一跳,不由回想起了那个奇似梦非梦的奇怪场景,迟疑道,“我好像……做了一个梦,在梦里我变成了一只鸟。”

  “死人还会做梦?这倒是第一次听说。”李问真有些意外,想了想立刻低头往随身的布袋里翻找着什么。

  白葭看见他从青布袋里拿出一本封面泛黄的陈旧小册子,用笔在上面刷刷写了起来。

  “你做什么?”白葭奇怪道。  

  “记下来。”少年得意的向白葭晃了晃手中的那本小册,露出一口白牙,“这个,可记录着我的毕生绝学。”

  白葭看着少年沾沾自喜的表情,一时无话。

  “然后呢?”李问真追问。

  “然后……遇到了一个少年。还看到一个黑衣少年和一个青袍老者武斗。最后,少年输了,被那青袍老人收归门下。”白葭眼神闪烁,细细的回想着看到的一切。

  李问真听着埋头飞快的写下来,不时的点头。

  “不过,为什么是变作鸟?”李问真抬起头问白葭,兀自略一思索,又自顾自解答道,”一定是你生前压力太大,被束缚太久。想要自由。”

  李问真把那小册仔细放回布包,视线上下打量白葭一眼,摇头叹口气道,“你们这些人哪,怎么都想不明白。人活一世不过百年,转眼就没了,为何还要过的这么拼死拼活?”

  “为了更好的生活啊。你现在不拼命,那你活着又是为了什么?”这个问题她问过自己许多次,乍然被人问起,白葭几乎下意识的反问。

  李问真听了却一下来劲了,眼里闪过一丝兴致盎然,“我知道,你拼命工作就是为了赚钱,然后更好生活嘛。也就是说拼命是为了安逸的生活,对吗?”

  “唔。”白葭认真想了一下,觉得这话没毛病,点头。

  “那最终目的若是为了安逸,一开始不必那么拼命不就直接达到目的了么?”李问真笑眯眯的看着白葭意料之中的皱起眉头。

  “人心不足蛇吞象。每个人都想着见好就收,可大多人最后都覆水难收。因为贪心与日俱增,起初那小小的不满足在改善后会有更大的不满足出现,并且永无止境。你清楚自己的更好是哪种程度的好么?”

  白葭抿着唇,想了想,迟疑了一下道,“比原来有改善就行……”

  “所有的‘原来’都会存在一个‘以后’,所有的‘以后’又都会变成一个‘原来’,周而复始,比你的生命更长。而,你所谓的不好被一些人艳羡不已。你的好同样被某些人嗤之以鼻。你难以定位。”

  在白葭看来,李问真的话简直就是满口歪理,但奇异的是居然也说得通。她嘴角一动刚想反驳,就听得他接着补了一句,“不过说到底,只是人的心态不同罢了。虽然我也一心想发家致富,但却不会和你一样折腾自己。”

  白葭仔细想了想——

  是了,人和人的差别全在于心态。这个叫李问真的少年有颗宽大不受拘束的心,他想得透也放得开,自然也就如风自在逍遥。她承认李问真说的没错,但她却不能因此否定自己一直以来的一切是徒劳而错误的。

  经历过生死的白葭,有些莫名羡慕这个精神自由的少年,也忽然十分想念起千里之外的父母来。

  “别再和我聊人生了好么。”白葭苦着脸,一脸的生无可恋,“和一个刚回到人世的人讲这些,你让我产生了一种后悔活过来的感觉。” 

  “不过。”白葭顿了一下,转过眼,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有显而易见的不解,“我和你之前只匆匆见过一面而已,非亲非故的,你为何要救我。”

  想到了自己和李问真那不愉快的匆匆一面,白葭看了看凌乱的地上。视线瞥见一旁的公鸡正脖子一缩一缩的啄者地上的米粒,还啄一粒偷偷瞅她一眼。“而且看你这一地的架势,想必是费了不少功夫救我吧。”

  “这个嘛。”李问真没想到自己刻意插科打诨扯了那么久,说的嘴巴都酸了,却还是躲不过这个问题,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子,面色有些尴尬。“你出车祸,可能也有我一小部分的原因……一小部分。”

  白葭没听明白李问真的话,“什么意思?”

  “我在某些时候算的事嘛,好的不灵坏的准灵。所以……有个小有名气的雅号。”李问真不自然的瞄了一眼白葭,嘟囔道,“……叫乌鸦嘴。”

  白葭闻言,抬眉看了眼李问真眉,继而沉默下去。李问真自觉理亏,以为她在酝酿怒气,忙直起腰说道,“不过,我这不立刻把你救回来了么。也算……也算是两相消抵了。”

  “不。”

  听得白葭斩钉截铁的否定,李问真一愣,第一反应以为她要碰瓷。待他正色看过去,却见她若有所思的蹙着眉头,缓缓摇头,“不是你的缘故。一定是因为——”

  她的手习惯性的摸上脖颈,然而触手可及是温凉的锁骨,往上是空荡荡的脖颈。

  白葭脸色一变,刷的抬脸看向李问真,神色急切,“你、你有没有看到我脖颈间挂着的一面八角小镜子?”

  李问真被猝不及防问得一愣,见白葭手抚着自己的脖颈,疑惑的问,“什么镜子?我昨天背你回来时你脖子上什么都没有啊。”

  他刚说完,白葭腾地一下站起。“哎,你干嘛去?”

  “我要去找找。”白葭被叫住了,转过头来,眼神焦灼不已。她看向烛光下顶着两个厚重黑眼圈的少年,语气诚恳,“那个,李问真,谢谢你了。”

  白葭一本正经的道谢让李问真有点局促,他露出一个轻描淡写的笑容,无所谓的摆了摆手。

  屋内‘啪’的一声关门声响起。随着那声响,一切骤然安静下来,李问真像是被催眠一样眼神登时变得呆滞起来,他晃了两下,接着整个人仿佛被抽了魂魄一般精疲力竭的顺着桌脚滑落下去瘫软在地。

  李问真笔直躺在地板上,手覆上眼皮半阖的眼睛。浓重的黑眼圈之上,半敛着眼皮的眼瞳中闪过一抹暗光。在抵抗不住疲累沉沉睡去前,只听得他梦呓般幽幽吐出一口气。

  “爷爷,我终于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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