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同室离（十六）
“蓝琛发觉自己说错了话，便咬死不再提这件事情。”蓝瑄顿了一下，道，“后来蓝萧禁了他三个月足，对他脸上身上的伤也没有提及，这做法算是很给我脸面了，他待我一向还是不错的。恐怕蓝琛一时也不敢将他说漏嘴的事情告知蓝萧吧。”
慕扶风有些疑惑地道：“既然蓝琛并不是个很成器的，如此绝密之事他又为什么会知道？”
蓝瑄深深看了他一眼，神情间夹了半分无力，道：“并不是绝密之事，后来我才晓得，其实蓝家知道此事的并不少——蓝萧和我爹的死有些关联，只是我不知道罢了。”
这答案令慕扶风都愣了愣，但片刻后他便明白过来：“即使于道义上不合，蓝萧也是当时蓝家唯一的家主，地位在众人之上。”
“不但如此，他还是蓝家唯一一个魂境中阶的修士，将他掀下去了，蓝家又怎么办？”
蓝瑄道，“蓝萧勾结姜家害死我爹，虽然损了蓝家的实力，但若是因此杀了他，才是彻底绝了蓝家的根本，该如何选择实在是清楚得很了。”
蓝瑄语调十分平静，先头的愤然早已经随着时间消磨得干净，有些事情脱身出来站在外面看，实在是简单不已的。
这淡然神情被慕扶风看在眼里，又是另一种感觉。他没有说话，蓝瑄于是又接着道：“他们如此，也并不能责怪他们，不过我去找他们时，众位明哲保身的意味太重，实在是让人印象深刻不起来。”
“也只有五长老这家伙，是个天塌了也不知道害怕的。”蓝瑄微微笑了起来，“知道我发觉了这件事情，第一件事竟然是骂了蓝琛这混账一顿，说他口把得太不严，十分不争气。”
“……”慕扶风一时反应不来，“她是站在哪一边的？”
蓝瑄点头：“当时我也是这样骂她的。她转过头说当然是和我交情好一些，我知道这件事情本身，便十分危险，来日蓝萧知道了此事，势必不会放过我。
“所以说当时我还年轻，她仗着自己多吃了十年饭，很是教育了我一顿——大体意思只有一个，想要报仇，靠别人都是妄想，自己动手才最可靠。就好像姜家一样，指望蓝萧不如自己干。”
“五长老……是个直爽人。”慕扶风斟酌言语，终于道出这样一句。
蓝瑄嗯了一声，道：“她也就这些优点了，一张嘴什么都敢说。”
五长老若是在这里听到这句话，怕是也敢当场和家主争个长短的。蓝瑄当家主这些年来，治得全族服服帖帖，但这里面总要除了这人的。
蓝瑄又道：“事实上一众长老，都看得清楚，这件事情上他们没有办法。他们突破魂境时大多年纪已经很大，此生升至魂境中阶的希望渺茫，无论如何都代替不得蓝萧。若是我能晋至魂境中阶，想要如何报仇，他们恐怕都会支持我的。”
事情解决的康庄大道似乎已经摆在面前，但世事并不总是如此简单。
“可惜后来蓝萧还是知道了此事。”蓝瑄叹了口气，“蓝琛这不中用的，对着我把不严嘴，怎么能指望对他爹也把严实呢？仇怨摆上台面来，蓝萧是再不屑于伪装了，后来那两年过得并不顺遂。
“不过也幸亏那几位长老连同其他人都很知道护着我，不然我也混不过那两年，但无论如何这两年间——”
蓝瑄顿了顿，似乎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说。
她并不是不善于讲述，只是那些日子若是说出来，便好像是倒苦水一样，没什么意思，她也并不想让别人知道。她或许有过不好的日子，但并不需要别人的同情或是可怜，蓝家的家主从来应当是声名显赫光彩照人的。
蓝家主话语一转，很流利地换上了另一件事：“我还是升到了魂境，杀了蓝萧，当上了家主。”
两年间的事情被她一语带过，再简单也不能。慕扶风正欲开口，蓝瑄又先发制人，道：“若是想问为何是两年，不多等些日子，我只能说，那时候我和蓝萧已经是你死我活，再也等不下去了。哪怕我只是刚升到魂境，也只能全力一试，不然便半分生路也没有了。”
她神色里带着些淡漠决然，对于杀死蓝萧一事已经看得十分清楚。
这令慕扶风不由想起曾经坐在他对面前那个面带冷笑的少女。
“如果是我，不管当年感情多么深厚，一朝对我动手，我也绝不会对他手软。”
慕扶风道：“阿瑄，真的不曾手软吗？”
蓝瑄冷哼一声道：“你这问题好有意思，蓝萧他害我爹，又一次次要害我时，手软了没有？我还以为你要问些有意思的。”她缓和了些神情，看了看慕扶风道，“如果你感兴趣，我倒是可以和你炫耀一番，我是如何能杀得了蓝萧的。也便是让你放心一些，离樾其人，我还是对付得了的。”
晨光熹微，在窗纸上笼了一片淡淡的白，尘袅抬眼时才发觉竟然已经熬过了一夜。她端坐书案之前，面前是高达尺半的书卷，纸页尽是暗黄，不知已经是多久前的古籍了。
最上面的一本，封皮上端方字迹写着“尘族纪事”几字，左侧下端还留了名字“尘家九代家主尘域”。若是翻开这本，还能看到所载年份，天承五百年间，已经是大破灭之前的事情了。
尘家是现南域间历史传承得最久的家族，又因家风严谨，家族历史记载颇为详细。虽并不要求后代阅读记忆，但尘袅幼时修炼间隙也会来藏史阁翻阅一番，权当打发时间，由此也按着顺序将大破灭前的家史读了大半。
若不是有此经历，当年蓝瑄失踪，她也无法由她失踪地点联系到古籍中所载的阵法，从而将蓝瑄带回来。然而随着这些年来接触尘家事务越发繁多，她也很少有闲暇时间去翻阅这些东西了。今日之所以熬夜翻阅，乃是因为想起蓝瑄所说华家，她隐隐间觉得有些熟悉之感。
思索许久，才觉得应当是在尘家史里载过，这才抽空出来重读家史。
一夜过去，终于有所收获。尘袅目光停在暗黄纸页上，这些字迹虽历经数百年，但如今看来，仍能感觉到字迹主人沉静劲力——按家史所言，这位记载者当年甚至越过了魂境高阶，成为境界之外的大成者，甚至有传言道他得天意升天成神……当然这些都做不得准。
不过，也只有这等人，才创得出那般神奇的阵法吧。
尘袅伸手按上书页，正指上“华尘道”三字。史上虽有记载，但来历缘由却是语焉不详，这其中莫非还有什么不能为人所知之事？
她如此一想，却是自己也笑了，大概是觉得自己所想太多，尘袅兀自摇了摇头，取出案旁的纸张，执笔书写起来。
蓝瑄歪在椅子上，因为昨晚没睡好现在眼皮间还有点打架。大清晨本来打算补一个觉，但和慕扶风讲完话之后正好传来了尘袅的信件。
读信的好奇还是压过了睡意，慕扶风又泡了一壶茶，蓝瑄就着茶翘着二郎腿拆开了信，照旧是尘袅一手长秀字体，笔画间公整分明，笔触却是轻盈流畅，洋洋洒洒写了好几页。蓝瑄一看就知道，肯定是自家母亲让尘袅顺带着传了话来。
蓝老夫人不爱写信，但又闲不住想说些什么，若是见尘袅来了蓝家，定然要和她唠一唠，顺便让她写给蓝瑄看，这并不是第一次，蓝瑄已经完全习惯，她顺着信纸粗粗一扫，果然开头均是些乱七八糟的闲杂事情。
蓝樱又和自家相公和离了，那倒霉相公非常难过，还来蓝家道了几句委屈，连蓝老夫人都觉得这人值得同情。
蓝瑜终于和洪家三小姐断了个彻底，整天闷闷不乐，像丢了魂一样。大长老也不管他，说是过段日子便好了，蓝老夫人却非常可怜蓝瑜。
二长老那个心心念念宝贝得上了天的孙子近来得了些小病，于性命无碍，就是整日哭闹得厉害，连带着二长老也跟着心里不踏实……
诸如此类居然写了三页纸，亏得表姐有这个耐心！蓝瑄看完，心想如果是她，绝不会听母亲的话把这些事情扯得如此清楚，浪费这么多笔墨。还是表姐守得信义，说把话带到，就一定会写清楚。
属于尘袅的话待在最后一页，她本人向来是个谨言的，只简单写了几句。
“日前重读尘家家史，觉华家似乎与此有关，经查确有此事。且与‘华尘道’亦有关联，或许十年前之事并非巧合。兹事复杂，信函之中难以讲明，待归来后与你细言。”
尘家史。华尘道。华家。
蓝瑄捏着这张纸，将这段话反复看了几遍，先是惊讶，然后便隐隐觉得有什么问题想不明白，她拧着眉头怔了片刻，终于意识到她先前忽略了什么。
尘家！
她忽地站起身来，差点掀翻了桌上的茶水，惊得一旁坐着的慕扶风也抬头看她，不明白她是着了什么魔。
蓝瑄把整件事情从脑中捋了捋，终于勾着唇角带了点笑容，她回头看着慕扶风，道：“走，咱们再去那离穆的灵堂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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