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同室离（七）
042
事情兜兜绕绕，竟然又回到了最初出现的散人身上。原来不仅仅是离樾对那散人很在意，连离穆也派人调查过那散人？难道他对舒苑之死，也心存疑惑？
蓝瑄问道：“如你所说，那药方你应当还存着一份吧，可否一看？”
管棋点点头，转身从屋内一本书中拿出了一张纸，递给蓝瑄。
这应当是另外誊抄的一份，笔迹匆忙，纸张也不算规整。
蓝瑄看了看：“这份完整吗？”
管棋肯定道：“虽然是十几日前重新抄过来的，但我也知道这是药方，每个字都不能缺。绝对不会有错处或者遗漏的。”
慕扶风看到蓝瑄微眯了眼睛，似乎有些奇怪，便低声问道：“有问题？”
蓝瑄倒也没隐瞒，对管棋道：“怪不得你们找了那么久都不知道这药方的作用。这方子，本来就是不完整的。”
“不仅药名缺了几味，不能做成完整的一个药方。而且如果我没猜错，这里面有的药名都是有问题的，比如这上面单写了一个‘沉’字，应当不是药名。”
回到离宅时天已经蒙蒙发暗。吃过晚饭，蓝瑄坐在灯前，仔细琢磨那张药方。对面慕扶风适时地应道：“阿瑄的意思是？”
蓝瑄顺手从旁边书案上扯过一张纸来，放在了烛火之上。火苗引燃了纸张，很快燃出一片橙红，随之那纸张便大片地发黑烧尽。
蓝瑄呼一声吹掉火焰，两指夹着剩下的半片残片，在慕扶风眼前晃了晃。
慕扶风明白了她的意思：“这份药方，是从一张残片上抄来的。”
蓝瑄点头，道：“按管棋所说，离穆一开始要三堂给他呈递隐士的药方，但并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所以他才拿出了这份药方。从此可见，离穆应该是知道这方子来源于散人，想知道这药方是做什么的。一开始他还有所隐瞒，只想把散人的药方拿来自己比对。后来无奈，才直接拿出药方，让三堂从别处获寻……”
她正说到此处，忽然间又感到一股灵力旋起，原来慕扶风蕴灵袋里又有人传来了东西。
蓝瑄打心里嘀咕一声，慕小公子事情还真是不少，怎么见天的有人给他传东西？
这次慕扶风直接当着蓝瑄的面就把东西拿了出来，果不其然是一封信件。他很快拆信读罢，道：“阿瑄可还记得，当初舒苑死后，离樾将她院中的人全部遣散之事？”
昨天刚刚听说，怎么会不记得。蓝瑄点头。
慕扶风神色凝重了些：“那些下人，现在全都寻不到踪迹了。”
蓝瑄一怔，随即道：“离樾以遣散为名，行灭口之实？”
“应是如此。有些下人本是离府的家生子，现在连同他们在离家的亲属仆役都一同消失不见了。”
蓝瑄不语。
如果说离樾下手灭口了舒苑院中之人，那么昨日他们在舒苑屋中看到的被取走的舒苑生前笔墨，应当也是离樾所做。
联系到舒苑亲手杀死的侍女，他们母子两人，应当是要联手隐瞒什么秘密。所以一开始舒苑病前就杀死知情的侍女，而离樾为防万一，直接将可能有关联的人全部杀死，并销毁舒苑生前留下的痕迹。
而这秘密的源头，就来自于三个月前做客的散人，或者说更可能来源于他留下的一张药方。这张药方舒苑知道，离樾知道，离穆也不知为何得到了药方的残片，或许是舒苑生前未能烧干净而留下的，但无论如何，他还是未能得知药方的真实用途。
离樾不能让别人知道这张药方，知道这东西的用途。
或许，离穆就是因此，被他杀死？
这到底是怎样一张药方？
两人相对而坐，一阵静默过后，皆露恍然之色。
蓝瑄提笔蘸上之前磨好如现又已半干的墨汁，在管棋所给的那张纸上飞快运笔，几息之后，便将这张药方补全。
“探查之方。”蓝瑄放下笔，静静看着那张补全的方子，低声道。
慕扶风道：“探查血脉。”
“正好可以补成这样一个秘方。”蓝瑄又细细看了一遍，终于确认无误，“除非事情真的能巧合至此，否则这药方应当能确定便是这一副。而事情，也就好解释了。”
当初，散人来此，给舒苑提供的药方中，便应当有这样一幅。而舒苑，本身也应该是做过亏心之事，背着离穆红杏翻出墙过，对离樾本身的血统也存疑。在用这方子发觉离樾并非离穆亲子之后，舒苑惊慌不已，激动之下，杀死了知道此事的侍女，并埋在了院中。
之后可能是逐渐冷静，又清理了几个，应当是处理在了外面。
因此事，舒苑渐渐陷入忧郁，终于病倒，病逝之前，将这件事情告诉了离樾。离樾知道之后，唯恐事情被人知晓，直接将相关之人全部处理。但不巧的是，离穆还是不知哪里得到了药方销毁的残片，并不断调查此事。
为防败露，他只能杀死离穆，提前坐上这张宗主的位子。
“如果事情真是如此，那么离樾便有了杀死离穆的动机。”蓝瑄沉吟道，“之前还道离樾不希望看到离穆死去，现在看来，若是离穆不死，离樾便在宗中迟早没有立足之地。所以哪怕离穆之死给驭兽宗带来巨大问题，离樾也必须直面这个结果，就如同……”
就如同当年她之于蓝萧。
慕扶风问道：“如同什么？”
“没什么。”旧事自心头而过，蓝瑄心情十分不佳，方才那些恍然大悟的兴奋感也黯然消逝了。她垂眼下去，摆了摆手，敷衍道。
蓝瑄复杂神情清晰入目，慕扶风忽然想起多年前少女在他面前兀自饮酒的神态。那时蓝瑄也是如此，有事在心也执着于一人承担。这么多年过去，她似乎比原来更甚，所有痛苦闷烂在心底，也绝不向外透露哪怕一星半点。
自前日收到那封信，他心头就压得沉重，强忍着按捺至今，蓝瑄一个复杂神情终于成了最后稻草。
饶是慕扶风，也终于撑不住。
他道：“阿瑄，你知不知道方才我那消息是从哪里得来的？”
刚才蓝瑄一直围绕着离樾的事情思考，根本没顾得上询问这件事情，慕扶风这样一提起来，她才又起了好奇心。沉闷心情清扫干净，蓝瑄抬头道：“哪里来的？”
慕扶风不答她的话，又问：“那阿瑄知不知道我之前在北域那么多年的经历？”
蓝瑄：“不知道。”
她确实是想要问过，但是又隐隐觉得问出来似乎并不好。
慕扶风再道：“阿瑄，你知不知道我喜欢你很久了？”
这话题转换太快，英明神武的蓝家主一时间居然有些措手不及。
她愣了愣，看着慕扶风清明平和的双目，想诚恳地来一句“不确定”，却竟然没说出来。
相处这么久，她不瞎又不聋，当然也知道慕扶风待她特别。尤其知道慕扶风带着前世记忆，她更猜测大约是因为带着些前世对自己的好感，所以才对自己维护跟随。
但至于男女之情，她当然也有隐隐感觉，不过慕扶风不这样说时，她也不能多做肯定。
半晌，她终于生硬地憋出来一句：“多久？”
慕扶风又笑了笑，：“你可还记得十年前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就是那天把天枢镜拿给你，和你约定时日的时候，我突然明白我好像并不能接受，有一天你会彻底从这里离开，回到你的蓝家里去。
“其实也并没有什么激烈或者特别的，只是觉得，如果你要离开，我便想和你一起走。那时候你年纪或许还不够，不能决定。只是哪怕抛下这里一切，甚至对不起玄霄山门，我也想换如此一个机会而已。”
这番话平静温和，似乎只是在说一番不值提的陈年旧事。
这让蓝瑄蓦然回忆起慕扶风当年送她出门之时，那个自来端方的慕大侠平日里一样温和的话语：“阿瑄，如果这次你研究有成，别忘了来跟我报喜，我有件事情与你商量。”
其实蓝瑄并没有在意，她一心都在那个阵法上面：“什么事情？”
“到时候再说吧。”
“好。”
本来应该是沉在漫长岁月里混沌不堪了的回忆，此刻却莫名清晰地映现了出来，蓝瑄打心里狠狠地一跳，胡乱地想着：他当初要商量的居然是这种事情？我怎么一点都没看出来？虽然确实是心思都花在阵法上面，但也不应该迟钝至此啊！
一番不知所谓的感慨前后穿过，留到最后的竟然是难言的酸涩。
到时候，没有到时候了。自己给慕扶风留下一个烂摊子，一个终于没能做出的决定，头也没回地离开了。
她抬头看了看慕扶风，那张脸和百年之前并没有什么改变，如此正经的时候，慕小公子和慕大侠是那样像，好像中间根本没有隔了那百年岁月。一向傲气，什么时候都敢混账一番的蓝家主在这个时候，竟然有些无话可说。
慕扶风继续道：“我这么说，并没有其他意思。不过是那时我喜欢你，现在同样如此罢了。当然我并不一定配得上你，更不能确定阿瑄的心意。只是想到现今告诉了你，再等着，或许比当年那样没有期盼地等待，要好多了罢。”
又或许，等不等待，与他自己也并没有那么重要。只是当他看到那封信，看到蓝瑄神色间不经意露出的黯然，就忽然觉得哪怕一时一刻都等不得了。
他想知道她的过往，想陪她走今后的路，想分担她肩上的沉重，想再看到当年那个肆意明朗的蓝少主。仅仅如此而已。
这句等待，激得蓝瑄有些心口发热。
喜欢，或是不喜欢——她也不知道。她对慕扶风很有好感，也并不介意他的触碰，某些时候二十多岁还待字闺中嫁不去也娶不来的蓝家主还会产生一些不大好的邪念。但这一切都并不意味着她有胆量接过面前慕公子、慕大侠这句看似平淡，却隐隐然让她好似重如千钧的喜欢。
何况，何况……
蓝瑄只觉得自己心中滚烫成一片，好像平原里激荡开的狂风，无所顾忌地四处而过，所过之处，所有自制不剩分毫。
哐哐然是笔墨烛台滚落地上的声音，两人中间的桌子翻倒在一边，四脚朝天。
蓝瑄反应过来时，她已经抱住了面前人，还很不客气地堵住了他的嘴。两个人纠缠成一团，天雷勾动地火，烈火燃上干柴，蓝瑄恍恍惚惚间看着和她眼睛距不过半寸的长长眼睫，心间忽然升起奇异的圆满。
直到心中热焰渐渐平稳，她才放开被她狠狠占了一通便宜，虽然看起来也很乐于被占的慕小公子。
慕扶风垂着眼看蓝瑄，嘴角噙着点笑，整个人几乎要放出光彩来了。他道：“阿瑄这是什么意思？”
蓝瑄终于反应过来，显然对自己方才的禽兽行径也不知所措。她闭了闭眼，深呼了一口气，然后大义凛然地说出了在她看来足以排上她这一生混账话前几名的回答。
“我先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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