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回 少林寺前约三战
书接上回,且说群豪正商议着如何应对强敌,忽见大殿外匆匆跑来一名灰衣僧人,向悟须大师禀道:“方丈,大事不好!冥狱拜山!已将本寺团团围住。”
群雄闻言,尽皆大惊失色,赵真嵩道:“莫汐颜不是说好明日午时?怎么来的这么快?”
萧瑾贤道:“魔教妖人,行事诡秘莫测,又哪有什么规矩可言。”
悟须大师沉吟了一番,道:“诸位,咱们一同出去看看。”当即站起身来,堪堪走到大殿檐下。又有知客僧进来禀报,说道冥狱狱主莫汐颜已和武僧院的护寺武僧动上了手,众武僧不敌,眼下已到殿外。
群雄忙迎出大雄宝殿,只见眼前是好大一片广场。场上黑压压的站满了人,西人数较少,十之六七做僧侣打扮,剩余的或道或俗,手中各执棍棒戒刀,或坐或卧,个个浑身带血,有伤在身,是十大门派的一方。
而东的人数多出数倍,分成十堆,分着赤、橙、黄、绿、青、蓝、紫、粉、彩、白十色衣衫。陈玄生、叶伊人混在人群之中看得分明,知道着赤衣的是楚江殿、橙衣的是宋帝殿、黄衣的是阎罗殿、绿衣的是秦广殿、青衣的是五官殿、蓝衣的是卞城殿、紫衣的是泰山殿、粉衣的是都市殿、彩衣的是平等殿、白衣的是轮转殿——原来却是冥狱狱众。
而沈轻舞则是站默默地提着长剑站在狱众之前,脸上看不清是什么神色,她的左手边站着赵馨月,右手边还跟着一个白衣翩翩的公子,手中折扇轻摇,一脸似笑非笑之意。却是在少室山见过的冥狱大祭司虚素秋。
广场中心却是另一番景象,但见红衣闪动,灰影翻滚,竟有百名僧众东一簇、西一队,漫山遍野散了开去。群僧衣帽分色;兵刃不同,人人奔跑如飞,团团围住核心之中一个身材高挑,容色绝丽的宫装女子,却不是冥狱狱主莫汐颜又是何人?
只见此时莫汐颜身处群僧合围之中,却仍是背负双手,巍然不动地站在那里,有若渊停岳峙,任凭众僧在她身周飞奔,一双原本灿若星辰的秋水明眸透着森森寒意,如冰似霜的眼神只是一眨不眨地盯着对面十大门派人众中的悟须大师。心中只想:“十年不见,人事沧桑。他……怎么竟老成这般模样?”便只这么一念之间,当年种种耳鬓厮磨的风光突然涌向心头,但随即想起骗箫之耻,崖狱之苦,想到此处,心中一瞬间涌现的柔情密意,登时尽化为无穷怨毒。
众僧见她微现温柔之色,但随即转为冷笑,也不知是骇于她的气势还是怎地,虽已将她团团围定,却是谁也不敢动手先进一招。
萧瑾贤怒道:“莫汐颜,你好不讲信用!”
莫汐颜眼波流转,看了他一眼,笑道:“萧帮主,亏你统领号称天下第一大帮的丐帮也这么多年了,岂不闻‘兵不厌诈’?难道我还要等你们都商量安排好了怎么对付我,再把脑袋伸过来束手待毙?”
绝生道:“狱主。你好歹也是一代宗师,却无故杀伤我门下弟子,岂不自失身份?”
“无故杀伤?”莫汐颜冷笑一声,道,“我听闻天下英雄齐聚少林,方丈大师更是设下清茶一杯,请我品茗,我兴致勃勃前来赴会,偏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想要挡我的路,你说他们该不该死?”
“阿弥陀佛!多说无益。”绝生口宣佛号,气运丹田,大声叫道,“启阵!”
百名僧众应道:“结罗汉大阵!”
群雄久闻少林派罗汉大阵之名,知道此阵乃少林寺中对付强敌的屏障,数百年来,从未闻过有人闯出罗汉阵的传说,阵势如一动,变化精奇无比。临敌时五人联手,将敌人团团围住,流动时如行云流水,停下来重如山岳,敌人极难突围。这种阵法如蟒蛇盘成蛇阵,尾相应,绝无破绽。北宋年间,少林寺英雄大会之时曾以此阵对付星宿派,逼得人多势众的星宿弟子缩手束脚。此刻阵势动,百名僧人立即带动大阵,逼转了过来,且身形之配合,更是天衣无缝,简直滴水不漏。群雄眼见少林如此阵势,俱是不禁心想:“罗汉大阵,果然名不虚传。”
但见莫汐颜却只淡淡一笑,仿佛浑不将渐次近逼僧众放在心上,口中只道:“悟须,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话音未落,身形已动!这一动当真是快如闪电,众人只觉眼前有一团粉红色的物事一闪。紧接着一条衣袖便挥到了绝生大师面前。
她这一动,围着她的少林僧人身形也立刻动了,十把戒刀,五根檀木棍一齐向莫汐颜击去!戒刀斩她头颈,棍棒扫她下盘。似已将她周身要害尽皆笼罩,前后退路全数封死。
谁知莫汐颜的衣袖刚刚挥出,脚下忽然一变,谁也看不出她脚步是怎样变的,只觉她身子竟忽然变了个方向。这十刀五棍竟然全都落了空。而那衣袖本来明明是向绝生挥出的,此刻忽然变了方向,霎时那些少林僧人就像是要将自己送到她的衣袖之下。
而这些少林武僧人虽遇险着,但自己根本不必出手解救,转眼间阵法流转,又是十余根檀木棍掩至,一面将当先遇险的僧众,护回阵中,一面横扫莫汐颜上身及腰际,要逼得她不得不救。
这也是“少林罗汉大阵”威力之所在。况且百名武僧联手出战,势道何等厉害?但莫汐颜左拨右挡,将檀木棍尽数荡了开去,一面展开身形,在大阵之间穿来插去,趋退如电,竟连衣衫也未曾被沾到一点儿。而那柔若无物的衣袖到了莫汐颜的手中也变得有如实质,只听得乒乒乓乓之声不绝,跟着当的一声响,一名僧侣手中戒刀落地,跟着身子晃了几晃。张大了口,忽然身子向前直扑下去,俯伏在地,就此一动也不动了。
莫汐颜一招得手,身随袖转,化做一溜粉色的彩虹,人与袖似已接为一体。粉虹划过,又是“啊”的一声惨叫,一名红袍僧侣倒飞了出去,跟着“哼”、“嘿”的两声,二名灰衣武僧脑浆迸裂,当场惨死。
群雄相顾骇然间,只听莫汐颜连声冷笑,道:“悟须,亏你自称得道高僧,就这么眼看着你的徒子徒孙们送死么?”
说话声中,长袖舞动,几乎每次挥击,必有一名僧侣倒地不起。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这百年以来无人能破的“罗汉大阵”已给她拆得七零八落。那绝生大师眼见不是办法,再这么斗下去非但困不住人,还要徒增伤亡,忙叫道:“撤阵!撤阵!”
剩下的三十余名少林武僧缓缓退开,一时广场上一片寂静,谁也没喘一口大气。只见莫汐颜好整以暇地抖了抖衣衫上的灰尘,淡淡道:“怎么,不打了么?”
悟须大师双掌合十,道:“阿弥陀佛。狱主,今日提前光临敝寺,不知有何见教?”
莫汐颜抬起头,眼睛从萧瑾贤、赵真嵩、静音师太等人身上一一扫过,最后定格在悟须大师的面上,清声吟道:
凤临长空翼天翔,百花团簇血月狂。
欲问青天何为对,曾经芳华皆白费。
安得良人长相誓,只耐空悲向影思。
凰鸾涅槃回望,命运无常叹无量。
细数往事意何伤,情天恨海枉断肠。
一从惊梦云散后,人生从此是沧桑。
吟罢又道:“这么多年不见。你大概不会想到,我今天还会找上门来吧?”
悟须眼观鼻,鼻观心,默然半晌不语,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方道:“冤冤相报何时了。狱主不明因果,仇恨未消,岂不闻志在淫侄,故不得脱。志在嗔怒。故不得脱。志在愚痴。故不得脱?狱主一身罪孽,一生难脱。何不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岂不强于生生世世承受无量苦果?”
“哈哈哈哈哈哈!”莫汐颜仰天长笑道,“你不用在我面前讲什么佛理。你要说因果?好,我就和你说因果!当年你骗走我圣教青竹碧萧凤雪鸣,又在崖狱囚我十年,这就是因!我今日统领冥狱十殿狱众,三千弟子,誓要铲平你们少林四院三十六房,这就是果!”
叶伊人听到这里,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问道:“玄生哥哥,原来莫汐颜贵为冥狱狱主,一代魔枭,当年也曾失陷在少林寺?”
陈玄生道:“这件事我也不十分清楚,但我曾听我爹提起,好像当年是有这么一回事。”
叶伊人又问道:“那当初为何没有杀了她?”
陈玄生道:“许是少林寺的高僧们慈悲为怀,不愿枉造杀孽吧。对了,我刚刚还看到沈轻舞呢,怎么现在不见她了?”
叶伊人往冥狱狱众那边看了一会,道:“也许师姐……也许她有事走开了吧。玄生哥哥,你心里其实还是挺舍不得她的,是么?”这句话她虽问得轻描淡写,但语气中还是不可避免地流露出一丝的紧张。
陈玄生道:“这话从何说起?不瞒你说,我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暗中观察她,我怀疑冥狱今天突然围山,这件事并没有那么简单。”
叶伊人似是微微松了口气,笑道:“玄生哥哥,你是怕冥狱另有阴谋?”
“我也说不上来”陈玄生皱了皱眉头,道,“但是从刚才到现在,我的脑子里总是反反复复地想着莫汐颜那句‘反正我已有必胜的把握。’究竟是何意思。难道你没看出来,这个女魔头对沈轻舞十分特别?”
叶伊人道:“嗯,我也有这种感觉。”
陈玄生道:“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若是冥狱当真有什么阴谋,只怕就要着落在沈轻舞身上。所以从一开始我就特别注意她的行踪。”
两人在一旁轻声地说着话。而另外一边,只见悟须大师长长一叹,神情间仿佛一下又苍老了几分,道:“世人只知俗事尽了,却不知彼岸无岸,强名曰岸,岸无成岸,心止即岸!所谓如来者,无所从来,也无所去,故名如来。是故如来无定相,无往也无来!凡尘俗世,爱别离,怨憎会,撒手西归,全无是类。不过是满眼空花,一片虚幻尔耳。”
“虚幻?”莫汐颜冷冷道,“对你而言是虚幻,对我来说却不是!若换成你是我,只怕也不会觉得虚幻。”
悟须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笑话!”莫汐颜以苦涩讥讽口气回答道,“你囚我十年!还想就这么一句简简单单的话就这么算了?你想把一切归于梦幻泡影?只怕天都容不下你!”
绝生道:“莫汐颜,方丈大师当日囚你于褂冰崖,只是希望你每天聆听佛经,消除你的戾气!谁知你魔心深重,死不悔改。今日更是公然做出这种事来,真是枉费了掌门方丈的一番好意。”
莫汐颜道:“好意?你还敢说是好意?这天下间,有哪一份好意,是要把你囚于暗无天日之所,又有哪一份好意,是要洞穿你的琵琶骨,废你全身武功?绝生大师,你弄错了,今日之事,不是你们少林寺的不幸。而是一种惩罚,不是我在惩罚这个人,而是上天在惩罚他。”
“阿弥陀佛!”悟须双掌合十,道,“昨日少年今日事,事如春梦了无痕,当年的事,应该由当年的人承担。狱主既放不下仇怨,那么就请你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老衲自会一力承担。但其他的僧人是无辜的,还请狱主放他们下山。”
莫汐颜暗道:“你背弃于我,又关了我十年,自己却躲在这里,到底是谁放不下?”厉声道:“当日我在崖狱之中便曾立下毒誓,有朝一日或能重见天日,定要铲平你们少林寺,所受之辱,定要十倍百倍偿还!如今上天既然垂怜于我,安排了我逃出生天,给了我复仇的希望,你却要我违背上天的意志,不可能的!南宫离!我告诉你,绝不可能!”
听得“南宫离”这三个字,悟须大师脸色一白,浑身一颤,竟不自觉地退了半步,良久方长长一叹,道:“南宫离……已经有十年未曾有人叫过这个名字了。狱主,南宫离早不在尘世,老衲现下法号‘悟须’乃是少林寺前代住持‘空明’神僧亲自为我剃度。”
“南宫离!”莫汐颜没再睬他,仿佛这三个字又触动了灵魂深处的某个记忆,她如梦呓般地又把那个名字重复一遍,“南宫离!是的,这个名字依旧还有它的魔力,十年以来,这还是我第一次以如此的声音、这样清楚地喊出这个名字。南宫离!我曾在满怀惆怅的悲叹声中,在伤心欲绝的呻吟声中,绝望的呼喊你的名字。在寒风刺骨的冬天,我曾蜷缩在冰冷的石板上撕心裂肺地呼喊它。当酷暑难当的夏季,我曾趴伏在崖狱的铁窗下声嘶力竭地呼喊它。南宫离,我今天就是来复仇的!我受了十年苦——十年中,我哭泣,我诅咒!我每天都要重复一次自己在被你们用天蚕丝洞穿琵琶骨时所立下的毒誓!——此仇不报我莫汐颜誓不为人!”
“你可知这十年来我是怎么过来的么?当你坐在武林泰山北斗的大殿上,享受群雄景仰奉承的时候,你可知我在做什么?”她说着,蓦地卷起衣袖,晶莹的玉臂在阳光下竟满是一道一道的血痕,“我真的好恨……恨得只有每天每夜用锋利的碎石割裂自己,只有拼命地折磨自己。才能减轻心里的痛苦,这些你可知道么……你可知道么?!”
这一下人人瞧得分明,群雄均是不禁心头乱跳,均想:“原来她当日在崖狱之下,从未想过洗心革面。日积月累间,这仇恨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更加深了。此人对自己尚且如此残忍,今日在座的正道群雄有不少都参与了十年前的英雄大会,有的就算不是当年与会之人,也是他们的子侄弟子,若是落在她的手上,那恐怕真要生不如死了。”思之不寒而栗。一时人人脸上变色,你看看我,我瞧瞧你,却谁也说不出话来。
却见莫汐颜顿了一顿,似是极力在缓和自己的情绪,半晌又道:“南宫离!你以为剃度做了和尚,出了家便不是俗世之人,就可以了结一切了?我可以告诉你——休想!我今天既然来了!就绝不空手而回!”
悟须叹道:“狱主,今日你虽已围定我少林,似是胜券在握。但大战之下,便是你冥狱狱众再多,实力再强,也终难免有所死伤,老衲倒有一个提议,不知狱主可否一听?”
莫汐颜道:“你要说什么?”
悟须道:“你我二人之间的恩仇旧怨,咱们改日另行解决。但今日狱主既来少林,老衲也知为的便是那青竹碧萧凤雪鸣。不错,这件东西的确就在我少林寺,狱主想要回此物,老衲愿双手奉上,但狱主需得答应老衲一个条件。否则老衲宁可一把火烧了少林寺,将凤雪鸣当场毁去,也绝不容狱主染指。想来少林寺千年来造福天下不浅,善缘深厚,就算一时受挫,也决不致就此湮灭,永无兴复之日。”这番话说得平平和和,却是正气凛然。
群僧一齐躬身说道:“方丈高见,愿遵法旨。”
莫汐颜沉吟了一番,暗思:“今日我数倍狱众大举围攻少林,已是胜定之局,但倘或凤雪鸣当真被他毁去,这一趟就算是白跑了。况且此人和我武功不相上下,他若真要动手毁箫,我也拦他不住。”因道:“什么条件?”
悟须道:“这样罢,咱们来打个赌:狱主不可倚多为胜,我们也不毁箫焚寺,行那玉石俱焚之举。大家公公平平,以武功决胜败。你们中的三位,和我们之中的三个人比斗三场,三战两胜。”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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