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万花镜（四）
他和无数个自己面面相觑,感觉到分外诡异，甚至因为人影太多感到有些头晕眼花。
他好像一下被扔进玻璃切割机里，同一个灵魂被分割成无数的部分,一块块封锁在镜片当中。
花了好一会儿克服眩晕感之后,他开始思索眼前的场景究竟要怎么应对。而在他思考的时候,身后的门被关上。
砰的一声,他再回头时身后也是无尽的玻璃反射。
他被困在万千碎片之中，分不清真假。
他笑，镜子里的也跟着笑；他皱眉，镜子里的也跟着皱眉；他喃喃自语，那嗡嗡的声音便回荡在万千空间当中震得他脑浆颤动。
没办法，他只能闭嘴保持安静,然后尝试性地向着前方的镜子伸出手。
这一伸手,无数双手也朝着他伸来，好似要把他抓入那无尽重叠的空间当中。
他下意识想要退缩，但想到了可能出事的漆弈便又鼓起勇气向前伸手，触碰到镜面。
刹那间，两只相同的手触碰，他的指尖感受到温热的触感。
愣了一下,他猛然抬头,看到镜中的“自己”微微一笑，随后张开五指握住自己,用力拉入镜面世界当中。
恍若穿过水面的感觉蔓延全身，一个眨眼的功夫他就来到了镜中世界。不过很可惜,在这个世界他要面对的依旧是无数个自己。
看着无数张一模一样的脸在黑暗中闪过,他突然生出一个推测——
或许只要他找到正确的一面镜子,就能够到达漆弈所在的位置。
这么想着,他开始在无尽的万花镜里穿梭。
孩童的身影在碎裂的光芒里一次次消失又重现，随着时间的流逝缓缓变大，最后恢复成原本的成人模样。
江进宝猜测，这是因为他远离了原本的那个空间，所以对他身体外形的影响也在逐渐削弱。
这也证明，他穿梭的每一个镜面都是一个空间。
心中升起了希望，他更加卖力地穿梭，并且只直线行走，绝不走弯路，生怕自己无意中绕了个圈子回到原点。
在万花镜的世界中，他感觉不到时间过去了多久，只不知疲倦地向前、向前、向前……
终于，在他心中默数到第三千块镜子的时候，他看到前方的镜面中出现了一抹红色的身影。
那人身形高挑，留着一头火焰般的长发掺杂着几缕银色，看上去妖异而魅惑；只是个简单的直立背影，却自带柔光滤镜，让人一下就想象出正面究竟有多么美丽。
“漆弈！”
江进宝的眼睛里冒出光芒，忍不住满腔的喜悦发出呼唤的声音。
霎时，重重叠叠的呼唤声在万花镜中响起。
镜中人影听到了声音，头微微一偏，露出精致完美的侧脸和微扬的嘴角，与江进宝记忆中的漆弈侧颜完全重叠！
江进宝喜不自禁，直直冲了过去。
而他怀里的恭喜虽然冒出头来，却表现得没有那么兴奋，反而盯着那人的侧脸皱起眉头，眼中有着些许困惑。
不过五六步的距离，江进宝很快就跑了过去，兴奋地拉住对方的衣摆说道：“我终于找到你了！你究竟发生什么事了？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你为什么要和恭喜断了连接？”
就在江进宝像连珠炮一样询问对方的时候，红发人微抬眼睫轻笑道：“你很担心他？”
“他？”
江进宝感觉到不对。
红发人抬起眼眸直视他，一双猩红的眼睛直直射进他的灵魂深处：“不然你在担心我？”
明明是一模一样的面容，但面前的“漆弈”却更加冰冷，好似一座永远也融化不了的冰山，只屹立在那里，连仰望都会心底发寒。
这个人是“漆弈”，却又不是“漆弈”。
不知为何，他脑中想起了老祖宗的回答——“是，也不是。”
就在他怔愣的刹那，他看到自己胸口有黑影猛地变大，随后自己便被狠狠撞飞出去！
他定睛一看，发现刚才撞飞自己的正是恭喜，而对方现在已然被陌生的“漆弈”捏住了喉咙，费力地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他、不是、主人……”
“我确实不收仆人。”
“漆弈”笑着捏住恭喜的喉咙，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她：“嗯，一只很普通的菟丝鬼，但是竟然寄生在生魂上。有点儿意思。”
“放、咳咳、放开我！”恭喜奋力挣扎，却发现对方的实力强大到自己根本无法抵抗，甚至比自己所认识的漆弈还要强大，风轻云淡就控制住自己体内的阴气流转，无法再从江进宝身上获取力量。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根部正在枯萎，缓缓地从江进宝的灵魂中脱落。
她似乎快要死了。
可她还没有找到主人，不知道主人的安危。
一切都怪眼前这个冒牌货！
无尽的负面情绪来得莫名，层层叠叠将她环绕，恨意从眼中迸发，烧得她本来漆黑的眼珠开始泛红。
“漆弈”收回怨气，满意地看着她骤变的神情，捏了捏她的脸说道：“这才像一只鬼的样子。”
说罢，竟直接松开手将她推还给江进宝，然后打了个呵欠摆摆手说：“你们走吧，我对你们这两只小蚂蚁提不起兴趣。”
一个实力深不可测的“敌人”主动放自己走，江进宝和恭喜按理说该立马溜之大吉的。
可是看着对方和漆弈一模一样的面容，他们俩都没有动，对视一眼之后由江进宝主动开口：“你是谁？为什么和漆弈一模一样？”
“漆弈？”红发人转过头来，长眉微挑：“我不认识什么漆弈，但我知道‘弈’。”
弈。
江进宝听过老祖宗这么称呼过漆弈，似乎是他的本名。
于是他连忙改口道：“对，我说的就是弈。”
红发人闻言摸了摸下巴：“原来他改名叫漆弈了啊……”
“你认识他！”江进宝眼中浮现出光芒。
红发人点头：“何止是认识，我就是弈。”
话音落下，空间之内鸦雀无声。
红发人见江进宝和恭喜都坐在地上不说话，便也跟着坐了下来，左手支在膝盖上托腮笑道：“怎么，你们很震惊？”
他这幅自然又慵懒的动作像极了漆弈，江进宝咽了咽口水追问道：“那你是弈，我认识的漆弈，又是谁？”
红发人笑眯眯道：“他也是弈。”
“两个弈？”
“不，只有一个。”
“那你是？”
“我是弈。”
“他是？”
“弈。”
江进宝和恭喜两个笨蛋二人组彻底懵了，傻乎乎地盯着红发人，脑子转不过来。
也不知他们这幅模样戳中了红发人哪一处笑穴，逗得他肩膀耸动，忍不住笑出声来。
江进宝和恭喜被笑得耳朵都红了，但又忌惮着面前这人的身份，只能憋住不爽继续好声好气地询问，究竟是什么意思。
红发人许是笑得开心了，换了一种说辞来解释。
原来江进宝和恭喜所认识的漆弈才是真正的“弈”，而他是万花镜的镜中世界复制出的冒牌货。
不过虽然是冒牌货，但他拥有和正版一样的记忆与能力，所以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以为自己才是正版，外面那个是顶替了自己的假货。
他在万花镜中不停反抗，却怎么也无法离开这无尽的空间。
终于，他醒悟了。
如果他是真的弈，怎么可能离不开自己所掌控的灵异领域呢？
能够自由出入这个领域的，才是真正的弈。
而真正的弈也发现了他，将他丢进万花镜最底层的空间当中，让他无论怎么样都无法离开这里。
而他就在这无尽的黑暗之中，度过了不知多少的岁月。
江进宝和恭喜，是他这么长时间以来，见到的唯二两个能发出声音的东西。
“所以，现在的你就是以前漆弈的复制体？”江进宝有些明白了。
红发人点点头：“虽然不想承认自己是复制的，但，你说的没错。”
江进宝看着他淡笑的面容，突然有些细思极恐。
镜中复制人拥有一模一样的记忆与能力，强大如漆弈都会产生自我怀疑……
那么，
他又是真是假呢？
他和恭喜究竟是被冒牌货顶替的正品，还是在镜中复制的仿版？
思索着，他冒出了一身冷汗，不忍再细想。
而恭喜并没有想到这一层，毕竟她并没有全部听懂，只知道眼前这红发人拥有主人之前的记忆，眼睛唰地就亮了，怨气一扫而空，眼巴巴看着对方询问：“主人以前是什么样子哒？是不是超级威风超级帅？”
红发人还挺喜欢这个单纯无比甚至有些傻乎乎的菟丝鬼，捏着她的脸说：“我可是整个阴间战力第一的鬼王，你说帅不帅？”
恭喜眼睛里直冒星星：“太帅了！”
“咳咳，”进宝插话，“不好意思打扰一下，请问您能看出我们是真的还是复制的吗？”
红发人摇头，真诚地回答：“看不出。”
江进宝早就猜到会这样，也没有气馁，换了个话题说：“我所认识的漆弈也被困在万花镜里了，但是我找不到他究竟在哪里。你在这里面待得久，你能不能带我们找到他？”
听完他这么说，红发人表情微微一顿，随后像是没听清一样重复他的话：“你说，漆弈被困在万花镜里，你找不到他了？”
恭喜连忙接话，说不仅如此，漆弈好像还遇到危险，切断了与她的联系。
谁知她刚一说完，红发人就斩钉截铁地说道：“不可能！万花镜是他的灵异领域，他不可能被困在这里面的。你见过有谁在自己的房间里迷路的吗？”
江进宝闻言猛地一拍脑袋，把之前漏掉的关键补充说明——万花镜已经被抢夺，这里不再受漆弈的掌控。
“被抢夺？怎么可能？”
红发人漂亮的眸子微微睁大，血色当中着江进宝与恭喜二人的面容。
随后他意识到自己事态，皱眉说道：“我已经是阴间最强了，怎么可能会被抢？”
“那，或许是漆弈送人了？”
“更不可能，”红发人义正词严地说，“我很抠门，不会送别人东西的。”
江进宝：……这是可以说的吗？
不等他继续说，红发人直接站起来，伸手去触碰前方的镜面。
江进宝这才发现，关押红发人的这一处空间要远比他之前接触的大得多，并且只有自己来的那一面镜子，也难怪他们三个能聊那么久都没有回声。
红发人轻轻触摸那面镜子，没有感觉到任何疼痛，也没有感受到任何属于漆弈的气息，眸中不由得闪过一丝喜意，而后直接冲了出去，留江进宝和恭喜两个大眼瞪小眼。
江进宝：“他就这么出去了？”
恭喜：“难道还要抱你出去吗？”
江进宝：“……”
就在江进宝拍拍屁股准备前往其他镜面空间的时候，红发人突然折返，一手夹起一个说道：“告诉我出去的路。”
江进宝整个人被横着夹在胳肢窝下很是难受，礼貌地拍了拍对方的手臂说：“一直往前走就到我最初进来的地方了。抱歉，您可以先放我下来吗？我还要去找漆弈。”
“你要找漆弈？”
红发人本来要往前冲的身形突然停滞，而后似笑非笑地盯着他说：“那我来帮你们吧。”
“谢、谢谢？”江进宝愣愣道谢，没有想到这个被关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复制体竟然这么乐于助人。
而红发人也直接放下他，闭上双眼在无尽万花镜中搜寻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气息。
呼——
狂风瞬间扫荡无尽镜面，吹得江进宝和恭喜两人都站立不稳，一人拽着红发人一条胳膊，在风中荡成了柳条。
咔嚓、咔嚓、咔嚓——
镜片碎裂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与此同时，响起的还有红发人阴森的声音：“找到你了——冒、牌、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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