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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亭子的书案上,从笔墨的放置来看,穆家的小公子习惯用左手。

        这一点,无论是穆夫人还是林管家,都能证实。

        听到肯定的答复后,在安川的示意下,许长恒走到了书房中的那张圆桌前,看了一眼那把椅子与桌子上的饭菜,问林管家道:“林伯伯,这桌椅和上面的饭菜可被人动过?”

        林管家还未开口,穆夫人便摇头否认道:“在得知善儿不在院子里后,我便与妹妹一同守在这里,那屋子没有其他人进来过。”

        听她这么说后,许长恒对林管家微微点了点头,示意他出去再说。

        但穆夫人显然明白她另有他意,轻轻抬手拦下了她,语气坚定而恳切地对她道:“我知道,林叔是担心我与妹妹的身子,但若是一刻找不到善儿,我们便无法安心,故而还请两位官爷如实告知,莫要隐瞒,无论是我还是妹妹,都能撑得住。”

        她有些为难地看了一眼林管家,而穆夫人也望向了他,目光恳求。

        林管家终究无可奈何地对她点了点头:“还请官爷直言。”

        她只好又重新转身走回了那张圆桌子前,指着放在一个碟子上的筷子道:“既然小公子惯常用左手,照理说,这碗筷该放在左边的碟子上才是,此时为何却放在靠右的位置,这不是很奇怪吗?”

        她话音刚落,本就十分安静的屋子愈加沉寂了,安川的眸光迅速从屋中几个人的脸上扫过,只见穆夫人与林管家似是不太明白她的意思,神色出现几分迷茫,而身为穆呈善亲生母亲的穆如夫人却已然没有方才那般呆滞,惊愕之下,目光也望向了那张圆桌子。

        许是因着她终究是穆呈善的生身母亲,故而立刻便明白了许长恒的言外之意。

        林管家凑了过去,瞧了一眼那双筷子后,似是明白了她的意思,道:“也许,是小公子随手放在了这里。”

        “若是随手,更应该放在他习惯的左边,而非右边,而且,这双筷子是往右偏的,除非他放下筷子前特意将筷子递到了右手上,又或者他是从椅子的右侧下来后又往右挪了好几步,才将筷子用左手放在了碟子上,”她轻轻摇了摇头,推测道,“但无论哪一种情况,都说明穆小公子在用完晚膳后遇到了不寻常的事,故而做了这个不寻常的动作,只是既然他遇到了意外,又怎会将筷子摆放得如此规整?为何不随意扔在桌子上呢?太不合常理了。”

        既然这两种可能都不合常理,便说明还有其他更合理的原因。

        穆夫人的神色终于一沉,颤着唇问道:“你的意思是,摆这双筷子的人并未是善儿,而是旁人?”

        “不仅如此。”她颔首,道,“也许他在吃饭时,便有人夺走了他的筷子放在了碟子上。”

        穆夫人的脸色蓦地惨白:“你是说,善儿他被人给掳走了?难道说,我过来的时候,其实这间书房中还有其他人?”

        她的话音刚落,屋子里便响起了一阵低低的抽噎声,是穆如夫人在低声哽咽。

        纵然她的脸掩在了帕子后,让人瞧不见她的脸色,但她的肩膀猛烈颤抖着,显然已经悲痛至极致了。

        林管家却并不意外,脸上尽是悲恸,他们大概已经猜到了这种结果,只是之前未曾证实而已。

        穆夫人连忙走到了她的身边,忍着泪将她揽在了怀里,“不知两位官爷还看出了些什么,是否知道那歹人究竟是何人?”

        “我想,”她谨慎地道,“大概是熟人吧,否则也不会气定神闲地将筷子放得这么端正。不过,那个人也并非一定便是个歹人,也许他只是带小公子离开这个院子,或是帮着他离开而已。”

        “对,定然是这样。”穆夫人似是在危难之际抓住了一根稻草般,连忙安慰穆如夫人道,“妹妹,你听见官爷说什么了,也许他只是跟着什么人出府玩闹去了。”

        但她的话却并未使穆如夫人平静丝毫,她的哭声反而愈来愈大了。

        穆如夫人无奈,只好忍着泪对林管家吩咐道:“林叔,快派人再去衙门报案,记得带上银子,这次无论如何都要让他们去找人,还有,快请郎中过来,莫要耽搁了……”

        林管家应声便要出去,但穆夫人却又改变了主意,唤住了他:“等等,衙门还是我亲自去一趟,你派人去将公子找回来,让他回家陪着妹妹。”

        这一次,林管家却有些犹豫了:“夫人,您也不可再劳碌奔波了。”

        “我不碍事,林叔照办便是。”语气虽然依然温和,但穆夫人的态度却极为坚决,温柔中透着无法让人质疑的果断,“还有,此事先不要告诉父亲,免得他又担心。”

        等林管家离开了,她一边轻轻拍着穆如夫人的肩膀,一边对他们道:“多谢两位官爷出手相助,原本我该好好向两位道谢的,但如今呈善下落不明,我实在无暇分身。而且此时天色已晚,我也不敢耽搁两位歇息,改日我必将亲自登门拜谢。”

        等离开了穆府后,许长恒心情低沉,一路默然地跟在安川的后面。

        虽说她之前对穆小公子并没有什么好印象,但他毕竟是老东家最为疼爱的孙辈,若是出了事,穆府上下自然会备受打击,而当初她在春萃堂的时候,没少受穆府的照拂,心里自然是希望他们越来越好的。

        此时正值六月十四,月光皎洁微风习习,倒是夏日里难得的凉爽天气。

        她盯着自己脚下的影子,心事重重地跟着前面的脚步往前走,却冷不防他突然顿了脚步,险些因收不住脚步而撞在了他的身上。

        慌忙向后退了一步,她不由抬头,见安川并未回头,却只是微微抬眼看着天上,似是在赏月一般。

        她松了一口气,这份能随时随地都想欣赏秀美风景的闲情雅致,她大概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参透。

        他抬脚时,淡淡地道了一句:“穆家那个小公子,凶多吉少。”

        他的话平静而随意,似是只是随口一说并毫无分量一般,但她的心却蓦地咯噔响了一下。

        不知为何,她对他的这句话深信不疑,以至于忍不住追问他道:“公子为何这么说?”

        “难道你看不出来吗?”他继续向前走着,道,“那里的每个人都是这么说的。”

        穆府的人没有一个人曾经说过穆呈善凶多吉少的话,但她却听明白了他的弦外之音。

        没错,无论是林管家,还是穆夫人或是穆如夫人,每个人都太过焦虑担忧了,他们似是早就知道,穆呈善的失踪并没有那般简单。

        他们一定有什么事瞒着没有说。

        难道是穆家最近得罪了什么人,而那些人很有可能会伤害穆呈善吗?

        若当真如此,那穆呈善偏偏在穆老爷子的寿诞出事,的确凶多吉少了。

        至少,他是被人绑走的。

        已快近宵禁时分了,他们快到客栈的时候,身后传来了一阵熙攘声,是梨花班的弟子们从李府收工回客栈了。

        “原以为明日能歇一歇,没想到李家竟又突然加了一天,又有的忙了。”

        “好在明日本就没单子,否则又是个麻烦呢。”

        “不过李家给咱们的打赏也不比穆府的少,饭菜也颇为合口,多一日倒也无妨。”

        “我瞧着李家老爷子的脾性可比穆家的老爷子和善多了,他家的那位女婿说话也很客气,不愧是……”

        “糊涂,这种话你也敢在大街上乱说,是不是忘了咱们的规矩!夏班主,你怎地一声不吭,难道就这般由着他们胡闹吗!”

        ……

        她听得出来,最后责骂他人的是马上年,虽然夏班主并未开口回应他,但其他人却也因此而安静了下来。

        听他们的意思,明日李家还要再热闹一日。

        梨花班的弟子大多住在西跨院的中房,往西去时会穿过她所住的中跨院,许是担心会吵醒他人,比起方才在大街上的喧闹,他们愈加安静,几乎只有走路的脚步声。

        他们从下房的门口经过时,她已经坐在了自己的床榻边,但却并没有躺上去的打算。

        因着下房的客人多,且有可能会随时出入,故而这里惯常会燃着一盏并不明亮的煤油灯,但她不必向四下看,便知道里面的住客并不少,因为四周都是此起彼伏的鼾声。

        她虽然早就习惯了男人的鼾声,但却还是不习惯在鼾声里入睡,再加上林霄的死因和穆呈善失踪的事情,她更加难以入眠,便在外面没有其他的声音后又下了床。

        见院子西边的廊下摆着一排长凳,她便抬脚走了过去,挨着一根柱子坐了下来。

        外面的月光愈发皎洁了,整个天地似是轻轻柔柔地蒙上了一层轻纱,在月光的映照下,连屋檐都温柔似水了。

        侧靠在柱子上,她抬头望着天上的那轮明月,心里升起万千感慨。

        四多年前,离开的时候,她原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地方了。

        当年,她之所以来肃岭县,是因为兄长给她的信中曾经提过,他在这里喜欢上了一个姑娘,而且他还曾在这里生活过几日。

        可她在这里待了大半年,却分毫没有找到他在这里停留过的痕迹,再加上这里离南和县太近,因为担心她的安危,爹娘也十分反对她长久地留在此地,她便打算离开了。

        但真正让她下定决心离开的,其实是因为她暴露了自己是女子的身份。

        而穆府那个唯一知道自己是女子的人,其实不是旁人,正是林管家的小孙子林霄。

        当年,在她出手从穆呈善的手中救了他一次后,他对她便格外信任,而因着怜悯之心,她也是真心待他。虽然那时她能做的不多,不过也会竭尽全力帮他应付穆呈善的折磨,两个人甚至还一起将计就计地捉弄过小公子。后来,她有了离开的打算,但还未下定决心,而恰在那时,正值中秋佳节,她去穆府送药,遇到了在那里早就等着她的林霄。

        他送给了她一个食盒,里面放着几个月饼,还有一个纸条。

        纸条上,他问她是否愿意做他的娘子,还说希望她能等自己长大,然后两个人一起携手白头。

        那时,她十五,而他才十岁。

        她被吓坏了,立刻烧毁了纸条,想找林霄问清楚他是如何知道是女子的这件事,但她还没有找到机会,他便出事了。

        他杀人的消息便传到了药铺,而之后她只见过他一次,便是林管家带他送自己的时候。

        但在那时,因着林管家在场,再加上林霄似乎刻意在躲着她,故而她没有机会将纸条的事情问清楚,直到如今,她都不知道他是如何得知自己不是男子的。

        其实在随安川去穆府的路上,她一直都极为忐忑,担心林霄还会记得自己,可让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竟然已经亡故了。

        这世间的事,真是变幻莫测。

        也许,林霄给自己纸条的那件事,终将成为一个永远也解不开的谜团了。但她宁愿相信,倘若林霄还活着,他也不会揭穿自己的这个秘密的,毕竟他似乎一直都没有这个打算。

        如今,他都已经离世一年了,而就在他冥寿的今日,曾经与他亦敌亦友的穆小公子也出事了。

        不知是巧合,还是只是一场意外。

        她如此思量着,渐渐觉得有些乏了,忍不住打了个哈欠,闭上了眼睛,打算在更困些时再进去。

        但没过多久,她突然听到了窸窸窣窣的一阵脚步声,猛地醒了神。

        刚睁开双眼,她便朦朦胧胧地瞧见一个略胖的男子身影从东跨院的门口走了出来,鬼鬼祟祟地沿着墙根往客栈后面的院子而去。

        她醒了一会儿神,才想起之前小二哥说过,后面的院子并没有客房。

        觉得方才的身影有些眼熟,她正迟疑着要不要跟上去瞧瞧,却见东跨院的门口又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

        她只瞧了一眼,便认出了他来,不禁整个人都清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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