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为了穆如夫人,夏班主宁愿自己背上杀人的罪名,这可是要抵命的。
若非他们之间的关系非比寻常,他断然不可能这么做。
见他迟疑着不肯回答,许长恒问道:“穆如夫人与夏班主应是亲人吧?”
原以为他们也会认为自己与她之间存着男女私情,此时陡然听到她这般问,夏班主蓦地一怔。
“虽说梨花班已经在穆家唱了几十年的戏,可也只有在穆老爷子过寿诞的时候才会过去,而且每逢那时,你们连说几句话都是难事,断然没有偷情的机会。”见他探究地望向自己,许长恒道,“听说,在穆如夫人出嫁之前,有人曾见过你出入她娘家过,若此事是真的,便愈加说明你与穆如夫人关系清白,因为穆如夫人的娘家一直都盼着她能嫁给一个有钱人家,断然不会纵着你们在眼皮子底下胡闹的。”
“我的确去过绥儿娘家一次,但也只有那一次,本以为做得已经极尽隐秘,却还是被人发现了。”在她话音落后,夏班主终于在叹了一声后道,“这位官爷所说的不错,绥儿她其实是我的亲妹妹。”
梨花班的老班主终身未娶,原因并非是他不好女色,而是因着他年少时曾为情所伤,以至对这世间的情情爱爱再无挂牵。但在他因病重而即将离世的前些年,才于偶然一个机会得知,当年伤他至深的那个女子其实曾为他生了一对龙凤胎,并且在刚生下他们不久后便分别将他们兄妹二人各自送了人家。
而那对龙凤胎便是夏班主与穆如夫人。
昔日情人虽已不在人世,老班主用尽了心思才找到了他那两个亲生骨肉的下落,但为了他们的名声与前程考虑,并未对外道明他们的身世,而是选择默然守候。
后来,见本就喜欢唱戏的夏班主愿意接手梨花班,老班主便认他做了义子,并嘱咐他在自己死后,他要好生照顾妹妹,与她一生扶持。
“我的养父母虽对我很好,但我自小便家境贫困,日子过得并不舒心,而绥儿的养父母也不过一心想着将她当做摇钱树而已。是父亲的出现,才改变了这一切。”夏班主感慨万千地道,“他让我们兄妹相认,才使我有了真正的血脉亲人。”
自从与他们相认后,老班主便经常于暗中帮扶他们,并因此让他们各自的日子都过得更好了些。
在老班主得知自己命不久矣时,曾将全部家当折算成了银票,想对半分给他们,可恰在那时,他和养父母家中的一个兄弟因为误食了一种毒蘑菇而危在旦夕,因着养父母家中本就贫困,一人的诊疗费于他们而言便已是天价,更何况两个人突然同时患病。
情理之中又理所当然地,他的养父母选择了先救他们的亲生骨肉,而放弃了他。
是他的亲生父亲用尽全力救了他,花尽了他毕生的积蓄,而这其中的一半原本是他已经留给他的女儿的。
“那个时候,绥儿已经有了喜欢的人,只可惜对方的家境也尤为困难,根本拿不起她父母想要的彩礼钱。可若有了那笔钱,她以后便不必再受人所制,也能够随心所欲地嫁给自己喜欢的人,故而,我知道那笔钱对她来说尤为重要,那是她的一生,”夏班主地眼睛红了,他道,“我虽与绥儿相见的时候并不多,但是,在听父亲提及我有可能会危及性命的重症而急需一大笔钱时,她还是决定先救我的性命,而后来,我的病虽然被治好了,可她与她心上人的那段姻缘便也无疾而终。从那时起,我的性命便不是自己的了,为了亲生父亲,为了绥儿,做什么我都心甘情愿。”
他的话真情实意,并未有半分掺假,许长恒默然听着,觉得马上年的眼光果然不错。
夏班主的确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果然兄妹情深,”安川冷静道,“但是我想,即便穆如夫人没有夏班主这个兄长,她也会将自己的日子过得随心所欲。”
夏班主担心她会因为得知穆呈善死去的真相后会痛不欲生,但实际上,从她与穆夫人的对话来看,她其实已经将所有的罪责都推到了对方身上,并不觉得自己有何过错。
这样的女子,哪怕无人帮忙,她也很清楚自己求的是什么。
夏班主并未再替她辩驳,苦笑了一声后道:“自那一次大病一场死而复生之后,我凡事便想开了,唯一的希望便是一家团聚,故而我回到了父亲的身边。在父亲过世后,我不愿孤苦一人,我之所以回去绥儿娘家一趟,便是想与她兄妹相认,从此之后光明正大地护她疼她。但是她却并未同意,因为当时她与她的父母都已经答应了穆家的求亲,他们担心若是她与我相认,她的身世而便会影响了她的好姻缘,而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她也是这般想的。那时我便知道,在她心中,亲情固然重要,但她自己的前程也颇为要紧,因为在她将父亲留给她的钱答应给我治病时,她便已经因为穆家的婚事与她的心上人决裂了。但那又如何呢?她终究是救过我性命的亲生妹妹,她腹中的骨肉也流着父亲的血,我做不到置身事外见死不救。”
所以,这便是所有的真相了。
他原以为随着穆呈善的尸体被沉入李家的养鱼池池底,之前发生的一切都会烟消云散,但他没有想到,人算不如天算,他的尸体竟然这么快就浮现在了水面。
既然他自己摆脱不了嫌疑,又何必再拖累他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下水。
更何况这样做也能保护她腹中的孩子,那也是他自家的血脉。
毕竟一旦她对穆呈善的所作所为被公之于众,即便她会因着一时失手而免于牢狱之灾,但穆府的人绝不会因为她还怀着另外一个孩子而选择彻底原谅她,如此一来,无论是她还是她那个尚未出生的孩子,这一生便就毁了。
“去吧,在下山之前,劝一劝穆如夫人,让她承担起她该承担的责任,这才是你这个兄长该做的事情。”安川淡然道,“你应该很清楚,倘若之前你便这么做,穆家的小公子也许能逃过这一劫。”
夏班主自然明白他的意思,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默然转身去了。
时至如今,穆呈善是如何从穆府消失又在李家出现已经一清二楚了,甚至,连伤害他的真凶也即将浮出水面。
安川看了她一眼,似乎有话要说,但他尚未来得及开口,不远处便传来了说话声。
“斋房就在前面,施主请随我来。”
“劳烦小师傅了。”
后面的那个声音苍老而疲惫,是她这几日再也熟悉不过的,使她蓦地一怔。
安川也听得出来,但终究什么都没有说过,顾自转身离开了,留她一人呆呆地停在原地。
不过多久,她便见一个小僧人带着一位老人家过来了,只觉得自己心跳得越来越厉害。
那老人家很快便看见了她,不由一愣,随即脸上浮起了几份慈和的笑意,问她道:“小许,你怎么在这里?”
果然是穆府的林管家。
她勉强的扯了扯唇角,看起来却完全不像高兴的样子。
并未回答他的话,她以稍稍生硬的语气对带着他过来的小僧人道:“小师傅,有劳了,我带这位老人家进去便是。”
等小僧人走了,林管家才问她道:“小许,你可也见到两位夫人了?”
默了一默后,她颔首,喉口有些干涩地问他道:“林伯伯,穆小公子的尸体不是少了一块他经常佩戴的玉佩?”
冷不防地听她这么问,林管家一愣之后,试图掩下自己的不安:“小公子的玉佩的确不见了,你为何要这般问,难道是找到了吗?”
“那块玉佩,”捕捉到了他眸底的惊惶,她的心中不由又是一凉,道,“如今就在穆夫人的身上。”
再也掩饰不住自己的惊愕与无措,林管家大惊失色:“你说什么?”
“那块玉佩上,还留着小公子的血迹与戏班化妆用的油彩,不仅如此,”虽有些不忍心,但她还是强迫自己盯着他的双眼,一字一字地道,“穆夫人还承认,小公子是被她亲手掐死的。”
林管家的脚下蓦地踉跄着后退了几步,险些跌倒。
她慌忙伸手将他扶住,等他扶着旁边的大树站稳时才松开了手。
但比之方才,他那原本苍老的面容似乎更憔悴了些,连声音都颤抖起来:“怎么可能,夫人她怎么可能会杀小公子……”
她看着这个记忆中为了整个穆家而竭尽全力鞠躬尽瘁的老人,心中着实不忍再折磨他,一狠心,便直截了当地问道:“林伯伯,穆夫人是替人顶罪的,对不对?”
只是稍稍愣了一愣,林管家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嘴张开又合上,始终没有吐出一个字来。
长吸了一口气后,她终是道:“她要护的人,是你。”
在穆老爷寿诞之前,为示隆重,林管家曾特意去锦绣庄订做了一身花费不小的衣裳,可等到穆老爷寿诞那一日时,他却只穿了那件衣裳半日,对外的说法是他不小心洒上了些酒水,故而不得不换下来。
可是,她在几年前便知道,他年纪大了,从不碰酒。
当时她听到他这般对旁人解释时,曾觉得有些奇怪,但当时也只当他不过是随意寻了个理由而已。可如今想来,才知道那的确不过是个借口,可他要隐瞒的真相却非比寻常。
更何况,那日她在大门口初见他时,便瞧见有人伸手替他擦去了头发上的什么东西。
他的确是因着衣裳被弄脏了才换下的,可却并非因着酒水,而是穆呈善的血迹或是梨花班的油彩。至于他头上被人看见的异物,大抵应是油彩吧,故而那人才会说他连头发都是“挂彩的。”
当时被提醒后,他便抬头将那些沾染了油彩的发丝藏进了头发里,然后才看见了他们。
而且,穆夫人之前还特意与穆如夫人提过林霄之死。
她说,穆小公子亲自承认,林霄是死在他手上的。
当时,穆如夫人说的对,若是他当真做过,又怎会将这件并不光彩的事情告知穆夫人。
后来,穆夫人并未回答她的话,但她却道:“罢了,即便你在他生前便知道了这件事,也不一定会责罚他,更何况,我知道的时候,早就已经晚了,就连让他给林霄赔罪的机会都没有。”
如若穆呈善还活着,她知道此事后一定会责罚他,可她却说,她知道的时候也晚了。
那便说明,她知道此事的时候,穆呈善已经死了,或是快死了。
而整个穆府中,对林霄之死最为在乎的人,莫过于林管家了。
若是她所推测的不错,林管家是因着从穆呈善的口中得知了林霄之死的真相而对他痛下杀手的。
这也是穆老爷寿诞那日,她提起林霄时,林管家说他是落进了水中,被活活淹死了,而并未提及他其实是自己跳入河中的原因。
因为那时他已经知道,林霄并非是自愿投河而亡的。
一想起林霄在那一日的绝望与无助,她的心中便一阵纠痛:“林伯伯,你是为了替林霄报仇,对不对?”
默然无声地,林管家几乎在一瞬间老泪纵横,他压抑着哭声,无力地将头抵在了身旁的树干上:“我的霄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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