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一个笨蛋
秦栘装睡哄走了秦王爹,心塞塞地遛出寝殿,爸爸不说还好,说完他更睡不着了。
不单睡不着,还想找个地儿哭一哭。
他漫无目的地沿着墙根转到大殿背后,黑咕隆咚竟真听到有人低声呜咽。
他放轻脚步朝哭声传来处又走了几步,在殿檐下的阴影中看到一个执戟的年轻郎官。
这种情况,他原本应该体贴走开,当作自己什么也没看见,但他很想知道,还有什么事情比肩扛万世基业更值得抱头痛哭。
“你没事吧?”
青年闻声,噎了一下,赶忙抹干眼泪,若无其事站直身体,回头望见他,不觉愣住,“少君?”
秦栘借着殿内映透窗棂的微弱明光,认出对方也顿时大吃一惊,“公孙赤?”
青年梗着脖子,立正了手中的青铜戟,“少君恕罪,属下一时……一时……”
秦栘见他一身郎官的装扮,“你不做黑鹰锐士了?”
对方原本已经不哭了,听他问起,又禁不住泪流,“少君,我不再是大秦锐士了。”
“为什么呀?”
秦栘听闻更加吃惊,在他的认知里,这一类职业不都是终身制么,难道还有中途转行这一说?
青年抬起胳膊蹭了一下脸,委屈坏了,“都是因为少君。”
“因为我?”秦栘在身上摸了个遍,完了,幸好没哭,出来连条手绢也没带,“什么情况,我没不让你做大秦锐士啊?”
公孙赤吭吭哧哧将当日的事情说了个大概,秦栘听了气得直拍大腿,“好哇!原来那个移动摄像头就是你!”
青年不明所以,“少君说……什么头?”
“所以你对秦王重复了我说的话,之后卫君便收回你的令牌,将你除名了?”
公孙赤艰难地点了一下头,秦栘安慰他,“你做大秦锐士的时候是在这儿站岗,做郎官还是站岗,不也没什么区别?想开点儿,你看你穿这身比从前那一身黑威武多了。”
年轻人心有不甘,无法释怀,并且越想越委屈,几乎要大声控诉了,“少君若不曾那样说,君上询问之时,我便不会那般答复,卫君也就不会赶我走了!”
秦栘觉得逻辑是这个逻辑,但这个衰娃子还怪会推卸责任哩!
“所以……怪我啊?”
青年气鼓鼓,带着要纠缠他八辈子的怨念,重重点头,“嗯。”
秦栘哭笑不得,“你考试的时候,八成有人放水吧?”
“少君说的话,我听不懂。”
“那秦王说的话,你听懂了吗?”
“君上?我听懂了呀。”
“那你跟我说说,君父当时是怎么问的?”
公孙赤不假思索,甚至连语气都记得,“太子在外,言行何如?”
秦栘脑仁疼,感情爸爸就没想看监控,害他这些日子还疑神疑鬼,一出门就觉得后背发凉,“君父问我言行如何,是在问你对此有何判断,不是让你原模原样重复你听到的看到的,让君上自己去判断。”
“可我的判断……哪有君上自己判断得准。”
秦栘送了他一记白眼,卫无疾把他撵走是真不亏,“就当你说得有道理,那当日我说得所有的话,做得所有的事,你都半点不落地告知君上了吗?”
公孙赤摇头,“我等暗中随护,总有距离,并不是每句话都能听见。”
“所以你就断章取义,听见哪句回报哪句?”
“嗯。”他说完,又不解地问,“不应……如此吗?”
秦栘想了又想,“不然这样好了,我给你举个例子。”
青年疑惑地看过来,“例子?”
“听好了。”秦栘深吸一口气,痛心疾首,扼腕大呼,“卫无疾是天底下最大最大最大的!大笨蛋!”
宫殿另一侧的小路上,换岗途中的一列黑鹰锐士不由自主地顿住脚步,纷纷将担忧的目光投向走在前方的少年。
卫无疾握紧了掌中佩剑,面上没有什么表情,额上青筋在黑暗中狞动。
秦栘一嗓子吼完,认认真真问面前人,“我刚才说得,你觉得是什么意思?”
公孙赤不可思议张大了眼睛,只觉太子虽然年少,但十分勇猛,“少……少君……”
“你觉得我在辱骂卫君?”
公孙赤不敢吭声,想不好是该点头,还是该摇头。
秦栘酝酿好情绪,“你听了这么一句,便以为我在辱骂卫君,那我把话说完,你再听。”他说着,仰起脸,迎着夜风忽然入戏地红了眼睛。
“啊!卫君!”
“他从黑暗中走来,旭日是他的风采!”
“他迎着危险而去,无畏是他的气概!”
“他用钢铁的意志与磅礴的力量,捍卫大秦锐士的无上荣光!”
“他把平安留给别人,将棘刺留给自己。”
“他心中没有一丝杂念,只知道奉献自己,付出自己,燃烧自己,这样一个不懂得为自己着想的人!”
“啊!卫无疾真是天底下最大最大最大的!大笨蛋!”
“一个大公无私的笨蛋!”
“一个舍己为人的笨蛋!”
“一个可亲可爱的笨蛋!”
同行的黑鹰锐士个个动容,令主的确让人敬佩。
卫无疾咬牙切齿,耳根子红透了,好想揍死他。
秦栘抹了一把泪,语重心长地问面前情商堪忧的青年,“现在你还觉得我是在骂他吗?”
公孙赤目瞪口呆,想提醒他身后有人,“少……少君……”
秦栘叹气,觉得自己应该是说明白了,“所以不要断章取义,同样一句话,你弄不清前言后语,听到的意思可能就是截然相反的,你想想,如果卫君听到我前面那样说,他肯定要揍死我,但如果他听到我后面说的,他……”
话没说完,冷不防听到身后传来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后面说的,似乎也没好听到哪去。”
秦栘背上一哆嗦,不等他回头,眼前忽然一阵天旋地转,眨眼他已经给人揪起来强行挟制在腋下。
他苦挣不脱,“卫无疾,你不讲武德!”
“等少君学会讲口德,再来同我谈武德吧。”
“你听不出我对你由衷的赞美吗?”
“恕我愚钝,听不出。”
“你要带我上哪儿去!”
少年理也不理,回头吩咐一旁待命的手下,“你们正常换岗,不必等我了。”
“诺!”
毫无疑问,在秦国早熟是一种美德,秦王嬴政十三岁继位,成为大秦国君,卫无疾小小年纪接掌龙舌金箭,令君王如臂使指,秦国太子也是一样。身边的人尽管都怀着一种对待孩子的宽容心态,却又盼望着他能出类拔萃,与众不同,拥有成人的勇力跟智慧。
那天晚上,卫无疾并没动手,他只是站在清冷的月光下,直言不讳地对他说,“在我眼中,你不够格。”
秦栘也很有自知之明,“我知道,我读书不行,剑术也学得不好。”
黑衣少年居高临下的望着他,“不,我想说的是,少君根本不清楚自己是谁,更像是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
他听了这话,不免吃惊,“卫君何出此言?”
卫无疾严厉愤然的目光里带着迷惑,他说,“我不知道,只是一种感觉,或许是我错了,你毕竟是君上选中的孩子。”
“扶苏能否再问一句,卫君的这种感觉又是从何而来?”
“少君成为太子,似乎并不开心,既不见少君关切国政,也鲜少听少君与秦王谈论东出,一个没有志向的国君,我实不知他会将国人带往何处。”
秦栘没有多做解释,他并非不关心,而是他知道,对方所说的一切都会在不久的将来变为现实,始皇嬴政会将历代秦君的志向在今世一并完成。
扶苏一定也是有志向的,可惜史官没能记录下来。
他问自己,此时此刻,他的志向又应该是什么呢?秦王期以万世,或可为志,然纵观华夏五千年,谁能万世?
秦栘将新学的剑招练了半日,师父又看出他的心思不在练剑上,但难得什么也没说。
回到寝殿刚坐下,他便听见庄喜在门外小声说,“少君,是我,我能进来吗?”
他应了一声,房门被人从外推开,庄喜提着食盒,在门外戍卫郎官的逼视下,迈着小碎步乖巧地走进来。
到得跟前,庄喜瞧见他模样,吓了一跳,“少君这是怎么了!”
他蹭了蹭鬓角的泥灰,抹了把额上的热汗,身上短衣未换,低头望去,衣衫上都是尘土,“方才同师父练剑,还未来得及更衣。”
少年高兴地点点头,“少君这般努力,将来一定会成为和君上一样神武的秦王。”
秦栘没接这要命的话茬,看向对方手里的食盒,“给我送好吃的啊?”
庄喜想起正事,连忙献宝一般地把碗端出来,“上次公子说,想吃又嫩又滑,像羊脑一样,但又不想吃荤食,我用豆子做的,拿给公子尝一尝。”
秦栘惊讶地望着那碗豆腐花,“你真给做出来了?”
庄喜高兴地说,“还要多亏了公子上次不小心在豆浆旁边打翻了那碗海盐,说来真是神奇,我试过很多种盐,却只有海盐能有这种效果。”
秦栘当然知道起作用的其实不是盐,而是海盐里的卤素。
庄喜还是没能如愿成为一名庖夫,好在他心胸豁达,并没为此消极颓废,也想明白,只要喜欢做饭,天地之间就是他的大厨房,秦栘也乐于时不时跟他说一些点子,等着他开发新的菜品。
少年叹气,“只是盐价太高,原以为能叫家家户户都吃上这豆花,可若是非得用盐,那可太费了。”
秦栘接过那碗豆花,“用卤便可,不须费盐,但……具体还得你慢慢试。”他端起勺子,入口却又想起那日出宫了解到的事情,“山东六国的盐价也高得吓人吗?”
“七国俱是这般,齐国靠海,盐卤易得,价低些,但卖到秦国,价钱就变高了,旬日里盐价低时是粮价的三四倍,七八倍也是有的,高时能高到十多倍。”
秦栘沉默一瞬,“好贵。”
“可不是嘛,也就是城里的富人买得起。”庄喜说着又从食盒里拿出两个小罐子,“干吃没味道呢,我带了蜜糖和肉酱,公子想吃甜的还是咸的?”
秦栘瞧了眼蜜罐,“甜的吧。”
庄喜忙给他舀了两勺蜜糖,秦栘吃了两口,颇有些食不知味,“谢谢你啊,庄喜,很好吃。”
少年眼神关切地望着他,“公子有心事吗?”
秦栘放下汤勺,“你想成为庖夫,却不能如愿,我当然也有不能如愿的事情。”
“我一直记着公子的话,要努力成为最上流的庖夫,现在虽未如愿,但将来总会如愿的。”他扫了眼面前人裤脚上的灰尘和手上新磨的血泡,大胆猜了猜对方心里苦恼的事,“我虽不会使剑,但我想练剑也跟做菜是一样的,一次不成,就做十次,十次不成,就做一百次,纵然辛苦,但最后一定会做成的!”
秦栘受他情绪所染,也变得高兴起来,“庄喜,你说得对。”
“哎,公子再多吃点。”
秦栘闷头又扒拉了两口,“对了,庄喜,能否麻烦你晚些时候,再给我做一碗来,老太后牙口不好,近来胃口也不佳,我送去给太后也尝尝。”
少年激动地抓住他的小臂,“少君救了我的命,终我一生,当为少君赴汤蹈火,可你总是这样客气。”
秦栘笑他想太多,“哪来什么汤与火,多做点好吃的给大家就行了。”
少年憨憨一笑,“嗯!”
两人正说着,年轻的医官正巧跨进门来,见状好不受伤,“你们两个居然背着我偷吃?”
庄喜没想到医官会过来,吃食就做了一碗,十分窘迫,“啊,我再去做一碗给先生!”
“用不着,谁想吃。”夏无且愤愤,臭小子有好吃的不第一个想着他,跑来巴结太子,白疼他了,气人。
秦栘把吃剩的半碗塞到来人手里,“尝尝?”
“让我吃你的嘴巴子?”医官瞪圆了眼睛。
“庄喜刚做的新菜,用九十九头羊羔的脑子熬了七七四十九天才熬了这么一碗,你不尝尝,下次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吃到了。”
厨子听他说得夸张,在旁着急解释,秦栘揪了揪他的衣角,叫他稍后再讲。
医官嫌弃地掂起勺子,慢吞吞吃了一小口,细细品味九十九只羊羔的精华和七七四十九天的火候,“果然十分鲜嫩!”
秦栘忍笑,“是吧。”不等他再说,眼见得半碗豆花已给对方干完了,“你也给我留一点儿。”
夏无且放下碗勺,说得理直气壮,“你是太子,甚么时候想吃,九十九头羊羔一会儿就有人给你弄来了,我家里一条羊腿可是都得吃半月的。”他咂咂嘴,吃完又觉得心疼,“嚯,九十九头羊做这一小碗,小太子,你也太奢侈咧!”
“不……不……不是羊。”小厨子憋得满脸通红。
“什么不是羊?”夏无且说完,忽然想起他是干什么来了,“少君哪,那个茅焦究竟是何许人也,他方才在我家门前被人给绑走啦!”
秦栘蹭得一下从席上站起来,“绑走了?何人绑走的?”
“没看清楚,不知是何人,不过我已报官啦!”
秦栘只叹医官心大,干起饭来什么都能忘到一旁,“对方可留下什么话?”
“童儿说,听见那人问茅先生,买家的主意没改,一百个大钱的生意还做是不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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