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尴尬
我一直倡导,人要适当探寻自己的底线,了解真实的自己,不然谁都以为自己至真至诚,至勇至坚,结果一遇到事情却远不是这样,那就尴尬了。
譬如我。
我在此之前应该是见过日军,但如今年事已高,记不得了,只有与得胜的点点滴滴还历历在目,甚至闭上眼睛,连当时的温度气味都能回忆起来。
话说回那日的池塘,面积到底多大我说不准确,但对岸的日军我看的很清楚,他们的衣服,装备,身上的伤,甚至神情,全落入我的眼中。
我当时转身就跑,却被得胜一把拉住;“脱衣服,进去洗。”
“可是你看对面啊!!!鬼子!!!”我吓的想喊不敢喊,怕引起对方的注意,可转念一想,我们明明与他们打了照面,他们没看见我们?不可能。
“我知道,没事儿,”得胜已经将自己脱了个精光,率先跳了进去,紧接着就是数个噗通噗通,只留了两个人全副武装在岸上端着枪,神色紧张地盯着对面,而对面的日军也如此,大部分人在洗澡,只有一个端枪。
这是怎么回事?我懵了,而池塘里的人着急,纷纷喊我赶紧下去,我只好畏手畏脚的脱衣服,在此之前,和之后的很多年(可能也只有这一次,记不清了),我都没在这么多人面前□□过。
我进池塘还摔了一脚,直接头朝下栽了进去,在水里扑腾了好久,无数只手伸过来把我托起来,我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看对面有没有过来,还好他们也怕我们,都在快速洗澡。
“没事,你不用怕,每天这时候我们都在这个池塘洗澡,你看我们有两个望风的,比他们多一个,他们敢动手,我们就把他们打成筛子!”得胜安慰道。
我懵懂地点点头,并没有多少心思在洗澡上,下意识的往得胜身边靠,哎,他也还是个伤员呢。
没有香皂,没有澡刷,再加上担心,我随便搓洗几下就上岸了,虽然跟猫洗脸一样敷衍,池塘也有股腥味,但凉水浸泡真是舒服。
我上岸后,得胜忽然笑了,问也不说为什么,其他人仿佛理解他,也跟着笑,搞得我莫名其妙。
这一次洗澡进行得很快,可惜走回衡阳城又是一身汗,我恨不能24小时泡在池子里。
得胜回去就被护士骂了,他伤口还没好就碰水,容易引起溃烂发炎,我听了很害怕,得胜却敷衍着点头,完全不当回事。
“我命挺硬的,没事儿,”得胜总是这么说,可他一这么说,我就害怕。
怕归怕,那一阵子得胜挺安生,自打他恢复起来便在医院里转悠,照顾别的伤员,从不主动出医院,除了洗澡。
而我也在那段相对平和的时候经常跟他们一起,有几次还拎着桶,将“洗澡水”打回来烧着喝,没办法,水实在短缺。
得胜的委任状也通过空投发来了,他第一时间拿给我看。
“副营转正很快,就是他娘的现在打得太凶,我手下没几个人,等打跑了鬼子,你就知道我能管多少人了!”得胜摇头摆尾的得意。
我看出他是邀功,也替他高兴,我刚刚在担架队忙完,大家都在忙里偷闲吃炒米,趁着这个空闲,我可以扶他出医院走走。
衡阳城已成为废墟,白天也是一片死寂,连蝉鸣都没有,我们在一处曾经是饭店的废墟前停下,进去翻找食物无果后,便在阴凉处坐下来,我唉声叹气的消沉。
“你想家吗?”得胜忽然问我。
“不想,”我果断摇头。
“为什么?”得胜纳罕。
“他们现在每一个都比我过得好,我只希望他们不要想我。”
“你娘一定恨死我了……”得胜叹了口气;“你娘一定觉得是我撺掇你参军的。”
“跟你没关系,”我违心道。
“那你不想……”得胜清了清嗓子;“你不想跟我待一块儿?”
“我们这不是待在一块儿吗?”我莫名。
“哎呀不是这意思……就,你不乐意跟我在一起?”得胜说着,胳膊搭在我肩膀上,这是他第一次搂着我。
轰炸都没让我心跳如此快过,一辈子也忘不了,还有霎那间的失语。现在19岁的年轻人知道怕是要笑话我了,怎么如此没用?可对那时的我来说,初恋与战争同样刻骨铭心,体会过那种手脚发凉的眩晕后,世界在眼中都有了变化。
我相信得胜也是如此感觉,他胳膊如此僵硬。
“我……我乐不乐意也在这了,”我结结巴巴地回答。
“你敢不乐意,不乐意打你,”得胜看似霸道的说,可眼睛却不敢直视我。
“你敢打我!”我顶回去,幼稚道;“我让我姐姐打你!”
“呵!你姐那娘们儿手是真黑,跑的也真快,一溜烟儿没影了!我追不上,”得胜还记得我姐姐;“还是你腿儿短,打你更合适。”
“凭什么!”
“谁让你愿意跟着我呢,跟我就当我媳妇儿,哪有老爷们儿不打媳妇儿的……哎哟!!别掐我别掐我!妈的手劲儿挺大!拧人还挺疼!”得胜嘴上耍混,却从没对我动过手,甚至没见过他打过别人。
“我打媳妇!当然疼!”
我与他闹在一起,年轻的心不装忧愁,很快便嘻嘻哈哈的开心起来。
可得胜怀了不正经的心思,忽然狠狠的亲了我一口。
大白天的,如此大胆,我完全愣住,现在想想大概是绝望的处境才促使他如此露骨的表达。
“你……你……你那天为什么笑话我?”我没话找话掩饰羞怯。
“哪天……?”
“就……第一次去洗澡那天!”
得胜回忆了一番,噗嗤一声笑出来,我威胁要揍他,他才断断续续的说;“你屁股白……身上也白,跟雪一样。”
我的脸瞬间比那7月的下午2点还要热;“粗……粗俗!!”
等得胜笑够了,他长叹一声,说起自己;“我老家山东的一个穷山村子,那的人总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可我十几岁就被抓壮丁,每天脑袋系在裤腰带上,也想不了这么多了,更何况我那老子爹不是个东西,娶了我后娘就想方设法的赶我走,有没有后对我已经不重要,我也没打算给他养老,这辈子也不打算认他了,就是你……家里那么齐整,姥爷都那么体面,爹妈都疼的……我咋样无所谓,不想害了你……”
我头一次听得胜说这些,震惊过后便是感动,更心疼他的身世,只是纳罕他十几岁参军的话……在部队也待了有十几年,他应该没成家!
想到这我更加笃定,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能分开,哪怕战争也不行!
得胜说到动情处,叹口气抬起头还想感慨什么,可他看着一个方向忽然愣住了,脸色大变!
我心脏差点停跳,以为鬼子来了!顺着他目光看过去,我看到了顾氏兄弟。
那是我终身难忘的画面之一。
不远处,顾大哥嘴里叼着一块布坐在地上,顾小弟抱着他的伤腿在给他换药,手里拿着棉布和药粉,二人都没动,眼睛齐刷刷看向我和得胜,顾小弟更是连嘴都长着。
天知道他们在这里多久了!!天知道为什么我们之前没有发现他们!!
一瞬间我想起了诸多与顾小弟相处的蒙太奇,和我说我跟得胜是远房表亲的可笑谎言。
我宁愿是个鬼子,至少鬼子听不懂中国话!
时间在我们四人中安静的划过,一秒一秒。
几乎同时,我与得胜一同站起,顾小弟抖了一下,接着我们转身,互相间隔着一米的距离闷头走回医院。
进医院后,得胜冷漠道;“我们还是注意一下吧。”
我同样冷漠;“好,我们最近都不要联系了。”
得胜赞成,于是接下来的几日,我们互相不搭理,视而不见,各自消化这尴尬到让人钻地的痛苦。
看看,年轻人的誓言如此脆弱无力,刚刚还海誓山盟,如今就能形同陌路,实乃唏嘘不已,友情同理,我有意避开顾小弟,只要看见他在医院里,我就不肯进去,生怕与他同处一个空间。
没不久日军又发起猛烈攻势,熟悉的枪炮声回来了,所有轻伤的士兵拿起枪回到战场,医院更加忙碌,我们再次陷入苦战。
我一边忙着一边偷偷松了口气,甚至希望顾氏兄弟因为震荡失去这段回忆。
嗯,只是失去这段回忆就好,千万别受其他伤。
那时候已经7月下旬,接近保卫战的尾声,日子却更加艰苦,重伤员从一千多增长到两千多,伤员多到躺在院子里,空投依然隔三差五来,但如何够用,方军长亲自从指挥部出来喊话,鼓励大家坚持,说重庆方已经知道我们的努力,让我们相信援军始终会来。
可他们到底在哪里?我们翘首以盼,每天都在等,然而事实却是一天天的希望落空。
得胜又重新上战场了,因为战斗力不足,甚至只要能站起来的都要上战场,后勤兵,特务连,甚至半个炊事班都拿起了枪,他们有的人甚至不会用枪,被长官告知上去三分钟就会了!
我也申请去,却因为是老百姓被拒绝。
“你们也去了后勤怎么办!医院怎么办!!等我们他妈的死光了再轮到你们上!”一个烟熏火燎的军官如是说。
得胜也这么想,离开前,他努力挺直胸膛,对我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许出城,被他逮到就要打我。
受伤的顾大哥也去了,作为文职的顾小弟也拿起了枪,他很紧张,临走前我主动找他;“一定要听顾大哥的话,不要冒进,刀枪无言,我等你们平安回来。”
顾小弟双眼含泪点点头,哆嗦着握紧钢枪。
我们目送这批人出城,看着他们布满血污的背影,心中全是悲怆。
我一直看着得胜,眼也不敢眨,生怕是最后一眼,泪流满面的同时,我忽然想——顾小弟应该把前几天看到的那幕忘了吧……
写到这,我打了个寒战,那么多年过去了,很多爱与恨都随风而逝,只有这个瞬间想起来依旧让我握紧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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