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殡葬之道

送刀人到底还是在尤宅吃了饭。送刀人离开的时候，对尤父说了句“一定来得及”。至送刀人离开，善信仍是不悦，问父亲，那送刀人神神叨叨的，父亲为何还对他那样客气？

        尤父说，不得无礼。善信闭了嘴，只觉委屈。那样神神叨叨的人，指不定就是他来，才让母亲受这罪。善信到底没有证据，也就那样说说。而说的次数多了，尤父表现出不耐烦，只说不能对送刀人无礼。

        父亲没有说缘由，善信也没有问，闭了嘴洗碗。坐灶门的善时看着父亲端了药往母亲房中去，过了很久很久，才端着药碗出来。

        尤父回到厨房的时候，善时已洗漱过打算上楼睡觉，她看见父亲红着眼睛，想问父亲出了什么事，却被父亲轻轻推开。善时看得出，父亲不想与自己说话，但父亲并不是在生自己的气。

        近来听善信说的最多的词便是“神神叨叨”，听得多了，善时看见善信便想到“神神叨叨”四个字，竟产生了“四姐神神叨叨的”这样的想法。可善时清楚，这样是对四姐不敬，便很快将这不该有的想法从脑海里挥抹去。

        不出十囸，那送刀人又来了。尤父仍称他为送刀先生，可送刀先生此番却不是送刀来，而是送了口朱红色棺椁来。就在送刀先生将棺椁送来的前两个时辰，尤母病逝了。

        八岁的善时，对生死并没什么概念，早上起来的时候，不知四姐与父亲的神色为何那样沉重，也不知他二人的眼为何都哭得红肿。

        四姐说，娘没了。可善时往娘亲的卧房去，看见娘亲还安安静静躺在床上，苍白的肌肤毫无血色，也毫无温度。善时环顾房间四周，寻思着是哪里漏了风，风带了雪进来，雪染了母亲。

        送刀人不只送来了棺椁，还为尤母看了块好坟地。将尤母移入了棺材，葬礼算是开始了。乡邻都前来吊唁，一派肃穆。

        满宅丧幡，与白雪争洁，终是被融入了白雪之中。年幼的善时觉得有些多此一举，分明有那样多的白色，何必家中再挂这么些。这话，善时没与任何人说，只时时坐在母亲灵前，望着门外的鹅毛大雪，不知为何，总觉得母亲跟着那些雪走了，或者说，雪从天上来，就是为了带母亲走。

        四姐说，母亲离开了，但母亲去哪了呢？披麻戴孝的善时看看身后的棺材，又看看旁边的三位姐姐，不知她们为何哭得那样伤心。

        囸夜守于母亲灵前，善时不知父亲与几位姐姐的身体如何吃得消，也不知他们为何与母亲说那样多话。第七天晚上，善时没了睡意，家人却都睡得很早。

        善时看见，家人备了好些佳肴，都是母亲爱吃的。善信说，那是为母亲准备的，而后拉了善时早早去睡。

        “娘亲回来了吗？”善时问。

        善信说：“小妹睡着后，娘亲就回来了。”

        善时不知四姐说的“回来”是什么意思，她往棺中看一眼，见娘亲分明还躺在那里。可娘亲躺七天了，一动也没动。善时忽然明白了四姐说的“回来”。她想，得自己睡着了，娘亲才会起来。

        那个夜里，善时睡得安稳。

        夜里，善时分明睡着，却看见母亲坐在她自己的灵前，绕着佳肴走来走去，却不动筷。善时分明睡着，却看见母亲往卧房去了，与父亲说了会儿话，又上楼来，与三姐和五姐说了会儿话，又来与四姐说了会儿话，最后，母亲坐在善时牀边，轻轻抚摸着善时的头发。善时分明睡着，却能看清母亲的面容。

        一时，善时分不清是不是在梦里。

        第二天天没亮，善时便被叫起。善时与四姐说夜里见到了母亲，四姐只笑笑，拉着迷迷糊糊的善时跟着去看了母亲最后一眼。烛光中，善时看不清棺中母亲的肤色，只觉她嘴唇发紫。合棺后，善时打着灯笼，跟队伍上坡。

        送刀人在前面一路吆喝着什么，一路抛撒着白色纸钱。善时抬头一看，看见灰茫茫的天空落下灰茫茫的雪，灰茫茫的雪中混夹着灰茫茫的纸钱。

        坐堂，三线归一。

        迷迷糊糊中，善时跟人群放好花圈，接过旁人递来的铁楸，掀土。

        迷迷糊糊中，善时跟着人群跪下，三磕头。

        迷迷糊糊中，善时跟着人群回了尤宅。

        乡邻都说着“节哀顺变”的话，纷纷回了各家。人群散去，尤宅更显凄寂。丧幡在寒风中摇曳，白雪飘飘，似飘曳着母亲的魂灵。

        善时坐在正堂，看三位姐姐与父亲打理着白烛，再注意到堂中的丧幡，才如梦初醒般蓦然想起——母亲已经，没了。

        非恒仍在江边钓鱼，仍没有钓到鱼，黄昏善时打算回家，非恒说，死亡是为了更好地新生。

        很快，善时理解了这句话。

        腊月廿八，尤母下葬的第二天，善时随父亲和三位姐姐去了地居宅。善时看见那个还在襁褓中的婴儿，被居微之父居执今取名为居不谬的小宝宝，自己的外甥。

        如母亲去世并不觉悲伤一样，新生儿降世，善时也并不觉喜悦。家中其他人也如善时一样，并看不出喜悦。

        善信说，长姐顺产本是喜事，可娘方逝。善地只安静喝着居微熬的补汤，没有说话。

        善时喜欢长姐的小宝宝，虽不舍，还是随四姐回尤宅。四姐说，还得为娘度二七。

        接下来的七囸，善时囸囸跟着家人给母亲烧纸钱，烧过纸钱净过手，便去客栈寻非恒。非恒仍在钓鱼，仍未钓到鱼。

        非恒钓鱼时，偶尔哼几首小曲，今囸非恒哼的曲，调子依旧潇洒不羁，词却怎么听都阴沉。

        头七声声喊魂灵，老母夜入谁梦魇；二七多烧纸与钱，好助你度恶鬼关；三七回魂夜中返，切要注意鸡鸣叫；四七何惧恶狗多，海味山珍将道开；五七方进了鬼门，自此魂归酆都城；六七望乡台上站，望子望夫望孩孙；七七过那奈河桥，三顾终饮孟婆汤，入了轮回——啊——愿白烛照亮你的前路，愿来世一切你都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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