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宫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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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安皇城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变化，繁华如昔。只是草木的枯荣终究难以抵挡季节的脚步。犹记得那日自己一时调皮上了御书房门前的石榴树，偷摘了果实却从树上摔下来的事，再次回来，那些青涩的小果也已经成熟，一个个粉艳饱满的果实藏匿在碧绿的枝叶间，分外诱人。

　　洛寂长长一叹，逝者如斯，又岂是人力所能更改。可惜，人们总是太过执着于名利权势。

　　感受到了她的叹息，身边的李元吉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神色，握住了她微凉的手。温暖厚实的触觉让她觉得安全，那一刻，方才感受到于她，他不再只是个可有可无的人。然而那样的认知却让她害怕，在没有自己存在的历史里沉溺，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

　　霍然收回了自己的手，瞥见他眼里一闪而逝的疑惑，却不敢再凝视那汪碧潭。

　　“齐王殿下，洛小姐，皇上有请！”耳边传来管事公公的唤声，洛寂一震，收敛了心神。

　　书房还是当日的模样，就连身处其中等候的人亦是原来的那几个。李渊正襟危坐在书桌旁，看到他们进门的那一刻，洛寂分明感受到他端严外表下一闪而逝的关切。毕竟是父子，即使中间隔了皇权和幼年漫漫的疏离，那种血浓于水的牵拌又岂是时间能割断的。

　　书桌旁站立着李家两兄弟，谦和恭谨，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李建成狠厉冷漠的眸今日难得换上了一丝宽慰，“四弟，一切可好！”那样殷殷垂询的目光，亲切一如寻常兄弟间的问候。

　　元吉微微颔首，“多谢大哥关心，弟一切安好。”

　　洛寂瞥到一旁未说话的李世民，往日精锐的眸而今竟闪过一丝憔悴，想是大病初愈。对她微微一笑，她便报以一笑还礼。

　　一切似乎安宁如常，只是分明能感受到空气中凝结窒息的气氛。

　　“元吉，此次之事，朕希望你能有所解释。”李渊威严的声音响起，轻易打断片刻的宁静。

　　“父皇，四弟方才回来，此事不如稍候再议……”李渊挥手打断了李建成的言语，揉着额角。许是三兄弟间的明争暗斗已经让他有些心力交瘁，片刻的沉默，终于道：“如此也好，元吉，你先行退下吧，有何事明日再说。”

　　“不必，有些事儿臣必须今日说清。”他却冷冷拒绝，从怀中拿出诸般物事，皆是些形似暗器的铁片和瓷瓶，还有一块黝黑的令牌。“这些都是儿臣从树林中突袭的黑衣刺客身上寻得，暗器、毒药皆与刺伤二哥的凶器一致，想必那日在皇林中行刺二哥的正是这些黑衣人。至于后来在太子府遇刺一事，儿臣怀疑亦是这些黑衣刺客所为，想要挑拨臣等的兄弟之情，乘机图谋大事。试问，若大哥真有心伤害二哥，又岂会傻到在自己的府中动手？”

　　洛寂一怔，继而明白李元吉苦苦设计追寻那些黑衣刺客的目的，竟是要将所有的罪责推到他们身上，好帮李建成开罪。看到一旁的李世民闻言依旧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脸上已无任何表情，不由得一阵心惊。是否从这刻开始，他们之间最后的一点兄弟之情也被斩断，从此行同陌路，甚至于拔刀相向的结局。

　　李渊沉吟片刻，问道：“有何证据？”

　　“儿臣手中之物皆为证据，父皇大可命人查验。至于这块令牌，想必父皇看了，便不会再有所疑虑。”

　　管事公公匆匆捧了令牌递到李渊手中。许是知道了刺客为突厥人的身份，他的眸中闪过一丝精锐之色。

　　尚未回答，却听李世民恭谨的声音适时响起：“父皇，儿臣亦认为那日太子府遇刺一事与大哥和四弟无关，此事无须太过追究。至于那黑衣杀手行踪诡秘，既能堂而皇之闯入太子府，恐怕所谋不小，我等还是早作防备为好。”依旧一派从容的模样，只是洛寂分明能感受到他曾经意气风发的棱角已经染上了一丝冷漠。与李建成对视的瞬间，眼底的锋芒毕敛。

　　李渊微微颔首，“既然如此，朕心中有数，你们先行退下。过几日便是德馨与突厥王子大婚之日，想必又是一番忙碌，各思其职去吧。”

　　洛寂闻言一惊，李渊明知此次突厥王子访唐居心叵测，迎娶公主一事恐怕也是个阴谋，为什么还能装作若无其事地把女儿嫁出去！

　　有些惶惑，正要转身离去，李渊威严的声音却传来，“洛儿留下吧，朕有事相商。”

　　寂静的西院荷花池，洛寂有些局促地看着满池已经渐渐凋零的荷花，饱实的莲蓬却分外诱人。李渊把自己带到这里是不是因为上次自己偷偷和绿绮约好在这里会面，然后偷溜出宫外的事被他知道了，要找自己算帐啊。

　　“洛儿，我们进去吧。”李渊蓦然的呼唤拉回了她的神志。

　　“啊？哦，好。”

　　当日见过的那座颇具塞外风格的建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只是在一片金碧辉煌中看来有些突兀和落寞。

　　木门吱呀而启，午后的阳光透过雕花的窗门射进来，洒下一室班驳。厅中的摆设还是原样，那把残破的古琴依旧孤独横躺在木窗下，琴身剑痕班驳。李渊习惯地轻抚着琴身，慢慢摩挲。不知是否错觉，洛寂竟感觉到他的手微微颤抖着。

　　许久的沉默，“朕已经数日未敢来这里，今日看到元吉安好，你也可以放心了。”近乎呢喃的语气，却是对着那把古琴说的，听得洛寂一阵愕然。看到李渊眼里满满的悲然，忽然觉得有些不忍，轻唤道：“李伯伯...”

　　李渊回了神，转身冲着洛寂一笑，那笑竟是有些苍凉的，缓缓道：“洛儿，这几日你们去了哪里？一切可好？有没有遇到什么意外？”

　　关切无比的语气，洛寂瞬间明了他是想询问李元吉这几日的状况和安全。“当然没事，看，我们不是好好地回来了么？”便简要说了这几日的境况，至于受伤中毒一段却带过了，怕他担心。

　　“李伯伯，其实你很关心阿元...恩...我是说元吉哥哥的，为什么不亲自问他呢？”外表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其实骨子里紧张的要命，还真是一对父子。

　　李渊轻叹一声，“那孩子自小便与谁都不亲厚，朕那时忙于国事，确实也对他有所亏欠。”眸光忽然变得有些悠远，“他母亲走得太早，大哥二哥又随了我常年征战，便忽略了他。从小到大，即使有再大的事他都一个人扛着，如若他不想说，即使追问也没用。”说到母亲二字，他竟有些呆呆出神。

　　不知道该如何安慰，知道他想起了早逝的窦皇后。他们的感情一定很深吧，否则，又岂会在拥有后宫嫔妃无数时还保留当年的思念？

　　目光忽然被墙上悬挂的白衣女子的画像吸引了，如此安然绝世的面容，应该正是窦皇后的肖像画吧。只是为何穿了异族服饰，看来有些突兀。

　　阳光洒在女子无尘的容颜上，皎如晨星，与那日傍晚见到的竟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美，明眸澄澈地泛出幽碧的光芒，一如浸润在清泉中的宝石。婉转而笑，仿佛便要从纸上跃然而下。

　　“好美啊！”洛寂看得有些痴了，情不自禁喃喃出声。

　　“是啊，这么多年了，她还是与当年一般无二，容颜未老，可惜朕却已是鬓如霜雪了。”李渊的话语里透着浓浓的惆怅。

　　“人总会老的，但是有些东西不会老啊，比如李伯伯对您夫人的思念。”不由安慰道。

　　李渊闻言，怔怔地有些出神，片刻方道：“思念，是啊，可惜你却不知，思念有时亦是一种束缚人心的魔咒，沉溺其中者，往往终身不得挣脱......”第一次见到他露出如此落寞哀伤的样子，凄凉悲怆宛如一位寻常的暮年老者追忆自己满布沧桑的一生，感叹那些消逝的，却存在与心深处最美好的人和事。与那个在大殿上威严公整、意气风发的帝王是完全不同的，洛寂有些恍惚了......

　　出得殿来，微凉的秋风徐徐吹来，让人精神一震，片刻前的压抑尚淤积在胸口，心境却开阔了许多。回头看一眼恢弘的宫殿，忽然觉得那些金碧辉煌的影象竟如一座沉重的枷锁扑面而来，身处其中之人，得到了无上的权利尊荣，却失去了寻常百姓的喜怒哀乐、亲情天伦，究竟是得还是失？

　　“洛姐姐...”耳边柔柔传来的声音拉回来她的神志，回首间，看到一个周身湖绿衣衫的清丽少女独立花丛，身形娇嫩纤弱一如身边随风摇曳的菊花，在一片金黄中格外显眼。若非认识她，洛寂当真要以为是花神临世了。

　　“绿绮？”洛寂婉转而唤，面上缓缓泛上一抹开心的笑。许久未见了，小丫头清瘦了不少，原本轻盈的身形如今更是不堪一握。

　　看她精致的小脸在阳光下泛出些许苍白的色泽，不知她这段日子是否在为和亲之事忧心。想到李渊明知有异仍坚持嫁女的政治举动，蓦然有些心痛。拉起她的手在一旁临湖的水榭边坐了，拢着她被风吹乱的长发，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倒是小丫头先行体贴地开了口，“姐姐，前几日听说你和四哥出了事，我担心了好久呢，天天差遣小云去延儿那边打听，提心吊胆了这么多日，见你无恙，还有点不敢相信，非要亲自来看看才放心。”

　　“你等了很久吧？”自己一直没在御书房看到她，想必小丫头是在殿外等的自己，真是个善良的小傻瓜。心里有种爱怜的情绪蔓延开了，这么娇弱的少女，有和如此显赫的身份，却亲切温婉一如邻家小妹妹，洛寂打从心里喜欢她。“为什么自那日分开后就没再来找我呢？”

　　绿绮闻言低垂了眼睑，面颊上泛了一抹嫣红，“我怕姐姐生我的气，那日为了让姐姐能带我出宫，都没有告诉姐姐我的真实身份，事后绿绮一直很愧疚。”

　　真是个小丫头，洛寂蓦然被她逗乐了，心情开阔不少。

　　“对啊，我差点忘了，你可是当今的九公主，皇上亲封的德馨殿下啊！小女子这厢有礼了。”说着，调皮地便要作势下拜。

　　竟然把小丫头逗得苍白了脸，“姐姐，如此怎好？我不过是父皇众多儿女中最不起眼的一个，姐姐这般，叫我如何自处？”一急，眸中湖水开始泛滥了。

　　“好啦好啦！逗你玩的！”洛寂开心地拍拍她的小脸，不知为何，那句话竟然她有点心酸。史书记载，李渊与原配窦夫人一共育有五个子女，除去早逝的李元霸和未曾留名的平阳公主，就是李家那三兄弟，其余皆为庶出。古代嫡庶之分天差地远，虽贵为公主，恐怕这小丫头在宫中的日子也不好过吧，否则李渊又岂会在众多女儿中独独牺牲她？

　　“你母妃呢？”情不自禁问道。

　　小丫头的脸色却更为苍白了，“母妃早已过世了。”

　　洛寂在心底一声轻叹，许是感觉到了她的担忧，绿绮先行转移了话题，“姐姐，父皇已请人挑了吉日，五天后便是绿绮出嫁的日子，恐怕以后再也不能见到姐姐了。”明眸中蓦然泛上一丝怅惘，“但是绿绮能遇到姐姐很开心呢，还有那次出宫游玩的事，虽然短暂，绿绮一定会将它埋在心里，当作一辈子最美好的回忆。”

　　明明是恐惧哀伤的神色，偏要强装若无其事地对着她微笑，洛寂看得很心痛，如此单纯善良的女孩子，怎么忍心利用她完成政治上的交易？

　　“绿绮，姐姐问你，你是不是不愿嫁给那突厥王子？”干脆地问道。

　　看到她强撑的笑容开始慢慢溃散，眼神却泛上了一抹倔强，“不是的，绿绮很开心呢！姐姐也该替我高兴的，我本就是个无用的人，如今能为父皇分忧，为大唐江山出一份力求之不得呢。”

　　“傻丫头，谁说你是无用的人？你这么天真单纯，比起那些为夺权势六亲不认的人好太多了。你还小呢，这么早就被别人支配一生会很痛苦的。况且，就算你不和亲，也未必就不能为你父皇分忧，为你李家江山出力啊。”洛寂真诚地说道。

　　感受到她有些颤抖的双肩，便轻轻将她揽在怀里，“相信我，冲你叫我一声姐姐，怎么样我也要帮你的，不能让绿绮连追求幸福的权利也被夺走！”

　　感受到她消瘦的双肩颤抖地更厉害了，有种微凉的触感蔓延在她的肩膀，洛寂知道小丫头终于忍不住在无声地哭泣，心里的意念更加坚定了，臭枷南，才不让你如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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