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和离
万物俱寂,长安城中冬雪簌簌而落,风卷雪飘,落了满城白头。一行车队穿东市,再过春明门,路过重重烟火气,车辙一路往崇仁坊去。
入了崇仁坊街道便干干净净,只有飞檐青瓦还盛着细雪,映着光晕照出一派沉郁之气。
马车停在卫国公府前,当中一辆用厚毡隔住风雪,四角却垂了流苏,银红穗子轻轻拨动,南照掀了帘子下来撑伞,再伸手去扶车内女子。
崔合璧从车上下来,她穿雀蓝挑金斗篷,颊边一圈白色细绒,衬得面如皎月,偏眉眼细细,越发显出一股风流秾艳。
伞上绘疏疏红梅,伞下人比梅花更艳。
“真冷啊。”她轻轻呵气,白雾模糊了眉眼,艳色淡去,叫人生出无限怜惜。
崔合璧自嫁去江南,已有八年未回长安。江南的风霜雨雪都是轻软的,长安却连雪都磅礴庄重。
她看着崔府牌匾并门前一对石狮子,阶上雪扫得干净,一切同从前别无二致,仿佛她只是赏花归来,倦醒回家。
崔合璧刚站定,崔府管事胡为明便携了一众下人迎出来:“四娘子回了,老爷和夫人都盼着您呢。”
他是崔府的老人了,也算是看着崔合璧长大,一面殷勤带路,一面让下人去运她带回的箱笼。
胡为明:“老爷还未归府,夫人和公子娘子都在春金堂。”
崔府比之八年前未有多大变动,只在细微之处或移栽花木或整修庭院,崔合璧一路瞧着终于生出些归家的熟悉来。
“我大哥还没回来么?”崔合璧问。
“是,”胡为明欲言又止,“前头递了信回来说您今日到府,老爷本是推了杂事等着您归家,可——方才宫里递了消息出来,太子被圣上罚跪,已在紫宸殿前跪了小半个时辰了。”
崔合璧藏在袖笼里的手一紧,眉尖微蹙。
她的姐姐、太子生母穆皇后早逝,如今宫中贵妃得宠,连带贵妃所出二子一女亦得圣上重视,她在江南也隐隐听闻。圣上本就不喜穆皇后和穆皇后所出,若不是还有一个得力外家,只怕太子储位不稳。
只是随着太子年纪增长,东宫渐置于风口浪尖。
“可说是什么缘由?”崔合璧看了一眼廊外纷飞大雪,心下担忧,她那姨甥才九岁,怎么能受的住在冰天雪地里跪这么长时间。
圣上对自己亲子竟如此心狠。崔合璧不知天子对东宫的不喜已到了这步。
“说是太子在太液池旁冲撞了杜婕妤。”胡为明低声回,“婕妤有孕,被太子冲撞后有小产之相。”
崔合璧一顿,眉尖蹙得更紧。
他们转过回廊,一枝红梅探进檐下,香气幽幽,在这冬日生出几分热烈。可崔合璧的心却如置在雪地中,冷得一缩。
被太子冲撞后有小产之相。这话便妙极了。
圣上如今只四子三女,其中太子行三,大皇子和四皇子都是谢贵妃所出,大皇子早早封了吴王,二皇子是圣上还在潜邸时的一位侍妾所出,即便生了二皇子在圣上登基之后也不过封了个美人,连带着二皇子也不受喜爱,至今没有封爵。二皇子资质平平,反倒是大皇子占了长,四皇子又听闻聪明伶俐,还是皇帝宠妃所出,于太子威胁不小。
当今心思深沉,但在后宫上却性情简单——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不巧,太子就为他所厌。
崔合璧想到这里有片刻出神,圣上同崔皇后一直关系冷淡,但要追溯二人关系急剧恶化的源头似乎还是从八年前开始的。
崔合璧紧接着问:“太子又是如何冲撞的她?”太子虽年幼,但素来是个谨慎守礼的孩子,他怎会无缘无故去冲撞后妃?
胡为明此前一直知无不言,听她问出这句面色却现出几分踌躇。
崔合璧察觉其中异样:“可是有缘故?”
“听说——是因先皇后留下的遗物,一袋金珠。”胡为明最终道,宫中皆知先皇后去后一应物品被尽皆损毁,圣上不喜皇后,连带着也不喜皇后的一切。
“金珠?”崔合璧细细品嚼,“可是我送回的金珠?”
胡为明:“太子随身携着一袋金珠,却不知怎的在太液池边洒了,适逢杜婕妤走太液池边回宫,便摔了。”
崔合璧年幼时喜金玉之物,嫁到江南后江浙富庶,她从未因银钱发过愁。但太子不同,他尚年幼,又失母护佑,崔合璧每次送往东宫的礼都总是会添上金银,去年岁尽之时还附上了一袋金珠,是穆皇后从前为她打造的玩物,太子思母,崔合璧便将昔年穆皇后的许多遗物挑了一些送回去。
她挑中那袋金珠时有过片刻犹豫,但最终还是放进去了,没想到竟这么快就成了她的过错。
崔合璧凝神沉思,忆及那袋金珠惹出的祸事不止这一桩。
往前还要追溯到太极四年的暮春。
那时圣上御极已有四年,可中宫仍未诞下嫡子。皇帝未必想要崔皇后诞下嫡子,但崔皇后自己不能不急,她在深宫苦闷无处排解,便时常接自己的幼妹入宫小住。
皇后出阁前喜欢匠人手艺,攒金珠、打璎珞、缠步摇,她总能别出心裁。那袋金珠有一百零八颗,缠丝镂空,内刻莲纹,是崔皇后出阁前雕刻的,没来得及完成,崔合璧向她阿姐撒娇,想要制成一顶莲花冠。
莲花冠是制成了,却在戴的第一日就摔在了御辇之前。
太液池边金珠滚落一地,惊了圣驾,天子从辇上下来,崔合璧跪下时只能看见皇帝衣摆处的鸟兽织锦横襕。
天子斥责皇后骄纵幼妹,崔后伏地请罪,圣怒仍未消除。
他不喜崔后,因此一分的过错放到他眼中就成了十分的恶。
可崔后连伏首时脊骨也是高傲冷硬的,不可摧折。
宫人噤若寒蝉,太液池边一片森冷的静寂,在这寂静之中却有几声哽咽。
崔合璧抬首向皇帝示弱,声音尤带哭腔:“陛下,是臣女无状,惊了圣驾,还请陛下责罚。”
少女如花一样的年纪,音色又甜又糯,泪珠滚过脸颊,似雨水沾湿梨花。
天子那时还不到而立,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他心思深沉,容貌的俊朗不过添衬,由无上权势滋养出来的气度才叫人不敢直视。
天子看着她,莫名缓了怒气,半响后他摩挲着手上的碧玉扳指,意味不明道:“这么怯弱,你倒不像是崔家养出来的女儿,朕还没罚你呢,你哭什么?”
“圣上威严,臣女害怕。”崔合璧轻轻道。她确实是卫国公娇养出来的女儿,眼泪从来都是她对付父兄的利器,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这样在暮春中对另一个男人示弱。
她太知道圣上厌恶她姐姐什么,厌恶她世家女的清高傲气,厌恶她崔氏女的身份。圣祖皇帝当年欲为太子聘博陵崔氏女为妻,结果遭拒;大昭孝皇帝爱女永泰公主看上王氏七郎想招他为驸马,结果王七郎转眼和卢家三娘定了亲。
皇权与世家之间向来难容。直到大圣皇帝之后,世家被杀了个七七八八,临到头大圣皇帝又觉得似乎不太好,于是给圣上择太子妃时又给了世家一个甜枣。
但崔氏并不是天子属意的皇后,他也不喜她的性格,更遑论崔皇后曾经有一桩他们二人彼此心知肚明的过错,自圣上还在潜邸时他们便不和已久。天子威严凛然不可侵犯,但崔皇后从不肯低头,又或许是她知道,自己即便低头,除了折断一身傲骨什么也得不到。
但崔合璧不怕,她父亲说她是水一样的性子,看着能被盛进任何器皿中,但只要把手往水里一伸能感受到的只有冰冷刺骨。
他感叹,他给长女起名悯柔长女性子却冷硬极了;给幼女起名合璧她竟也没长成如玉般润泽的人,倒只学会了玉的圆滑通透。不知是他不会养孩子还是说起名就该反着来。
于是崔合璧跪在天子脚下示弱,让他知道崔家女也有如她这般怯弱的,吓一吓便哭了。
她那时很是大胆,敢直视天子幽深的眼睛,揣摩他平静表情后的莫测心思。
最后皇帝默然良久后唤她起来,道:“罢了,朕同你一个小姑娘计较什么。”
崔合璧想,她揣摩人心向来是十分准确的,这次也一样。
回到蓬莱殿后姐姐屏退宫人斥了她一句,言她大胆,她便笑意吟吟的去挽姐姐的手,撒娇道:“不过掉一两滴眼泪就能免一场责罚,我还觉得我聪明呢。”
她又去拉姐姐的衣袖,委屈伤心状:“阿姐,你恼我了?”
崔皇后弹了一下她的额头,淡淡道:“我是可惜那顶莲花冠。”
“也是,上面的珠子阿姐刻了好久呢,”崔合璧也想起来,一时气恼自己怎忘了嘱咐宫人将珠子捡回来,“也不知现在去找还来不来得及。”
她松开崔皇后的手,就要唤宫人去捡珠子,可这时皇帝身边的内侍到了,捧了一匣子金珠进来,说是太液池边捡到的,一颗不少,物归原主。
如今那袋金珠到了太子手中又阴差阳错的被落在太液池畔,平白惹出一桩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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