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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帷帐


崔合璧进宫后就一直住在蓬莱殿的西侧殿,按礼皇帝是不该进崔合璧的寝殿的,但他就那样进来了,而皇后以为他是听说崔合璧醒了来追责的,一时也顾不上细究。

        皇帝目光很冷,匆匆进来身上还带着外面的凉意,但肃杀之气比凉意更浓。

        他的眼神在崔合璧身上停顿片刻,随后森然问道:“崔娘子,是你推了大皇子吗?”

        早在皇帝进来时崔合璧就拢好衣衫跪在地上见驾,闻言立时抬头坚定道:“臣女没有。”

        她声音很哑,透着可怜,但把自己在松林里碰到大皇子的来龙去脉说得清清楚楚,末了道:“臣女出自卫国公府,虽不曾读过许多书,但也明白有所为有所不为,臣女万不会去残害一个稚童,请陛下明察。”

        她再抬头时已然落泪:“陛下,臣女真的没有。”

        皇帝审视她。

        崔皇后也跪在地上,声音坚定,“陛下,臣妾相信我妹妹不会做这种事。”

        片刻后,皇帝说:“朕已命千牛卫探查此事,总会有一个结果。”

        言下之意并不相信二人的话,“结果出来之前皇后暂时禁足蓬莱殿,蓬莱殿中人不许外出。”

        但是大皇子落水之后陛下便立即令千牛卫探查,查了两日都没查出来,再查下去也不定会有结果。

        崔合璧原已做好赴死准备,只是想到会连累父兄便悲痛不已。

        好在或许是大皇子命不该绝,他在第二日的深夜幽幽转醒,他醒了之后竟奇异的神智还算清醒,对答入流,在皇帝问起落水始末时如实说了,还对崔合璧颇为感激:“父皇,崔娘子有没有事?她救了我,我想谢谢她。”

        谢修媛却不信:“不是她你怎么会往水边去?或许是她在背后推你你没有看到。”

        “谢氏,”皇帝声音冷酷,“慎言。”

        大皇子摇头:“母妃,不是的,是儿臣顽劣弄湿了崔娘子的衣裙,她不同我计较,可我还是愧疚难安。路过湖边时看到有一枝梅花开得正好,便想去摘了送给崔娘子赔罪,可是没想到湖边结了冰,这才落水的,真的和崔娘子无关。”

        谢修媛喃喃着说:“不对,一定是她推你的……”她在大皇子未醒来之前便一直坚持是崔合璧推他,这个念头一时半会儿还扭转不过来。

        皇帝已不想听她再胡言乱语,叫人把谢氏送了出去。

        “父皇,母妃她……”大皇子扭过头看着谢修媛被送出去。

        “你母妃她这两天很担心你,伤心过度,”皇帝淡淡道,“朕让人送她下去休息了。”

        大皇子懵懵懂懂的点头:“是儿臣不孝,累母妃担忧。”

        大皇子在他怀里仰起脸,仍是问:“父皇,崔娘子有没有事?”

        皇帝想起早前跪在自己面前的人,素白中衣,身形孱弱,脸上满是惊惶。

        “她没有事,”皇帝说,“等你好起来了再去同她道谢。”

        “儿臣知道了。”

        皇帝从含鸾殿出去后脚步一转又去了蓬莱殿,他原想再去看看崔合璧,但已是深夜,最终只同皇后道大皇子已醒,把事情的经过都说清楚了,确实是崔合璧救了他,又命陆幸好好为她诊治。

        冰水里走过一遭,不死也会留下病根。

        尤其是陆幸回来禀报说崔合璧的身体损了根基时。

        他话说得颇含糊,只是说日后崔娘子在葵水时会疼痛难忍,且于子嗣上会颇为艰难,须得好好调养。

        皇帝罕见的生起了一点愧疚。

        他知晓子嗣对一个女子的重要性,崔合璧身为世家贵女,原该婚嫁无忧,但自这一年后或许她的命运就此改变。

        皇帝的情爱或许浅薄,但愧疚或能长远一些,那段时日天子同中宫的关系罕见的缓和下来,他尤其盛待崔合璧,阖宫只以为是因她救了大皇子的缘故。

        崔合璧原也这样以为。

        直到年底宫宴。

        ——

        人总是倾向于自己亲近的人,崔晗听了这样一段往事,愤愤道:“贵妃娘娘好没道理,明明是姑姑救了大皇子,她却还要迁怒你。”

        崔合璧若无其事道:“大皇子如今体弱多病,也同多年前那次落水有关,贵妃心疼自己的儿子是人之常情。”

        崔合璧从没有因此觉得委屈或是愤恨,因为只有她自己知道,在某一刻她是真的生出过那样的想法,或许老天也听到了,所以才让大皇子落水。

        “我还是觉得不开心。”崔晗气闷的说。她如今已长成大姑娘了,不再是少不更事的年纪。母亲总是不许她夏日多用冰、少吃冷饮,冬日更是受不得寒气,她大概知道受寒对女子而言不是一件好事。

        所以姑姑嫁到江南去八年无所出也是有这个缘故吗?

        崔夫人也是这样想的,她的丈夫还要更直白些,这些年总在无人时骂贵妃和大皇子,末了看见吴王弱不禁风的样子又心软。

        “我都不在意,你不开心什么。”崔合璧觉得好笑,她是真的不在意,她并不觉得女人不能生育是什么大事,反而她畏惧生子。

        她见过自己姐姐生产的样子,满目的鲜红,呼吸一度微弱,她那时浑身都在抖,除了哭泣什么也做不了。

        皇后难产,生下太子后就坏了身子,蓬莱殿里常年萦着药味,即便如此,她也没两年就去了。

        那时崔合璧就想,女人为什么一定要生孩子呢?为了一个留着旁人血脉的孩子九死一生,可能还要为此赔上自己的性命,可男人只用等着坐享其成,你若教不好孩子他还会怪你,你若生产时没了性命,没两年他就又三妻四妾、拥美在怀,全然把你抛在脑后。而你拼尽全力生下的孩子还会叫别人娘亲。

        太惨,崔合璧反而觉得庆幸。

        女人想要碰到一个真心为自己的夫君太难。即便崔合璧有两个很疼爱自己的哥哥,她也不觉得他们能称得上良人,不过只能说比旁的男子好些。

        “好了,开心一点,”崔合璧逗她,“再皱眉就要变成包子了。”

        崇仁坊就在兴庆宫外,这里住的都是权贵,马车走不了多久就到了卫国公府外,她们今天累了一天,都没了寒暄的心思,草草用过晚膳就睡了。

        崔合璧久违的做起了梦。

        大概是白日里帝王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太过有侵略性,她在梦里又回到了太极六年的隆冬,太子周岁礼。

        那晚的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她的梦靥。

        无法对人言,只能藏在心底,夜夜纠缠。

        崔合璧原本有过一桩婚约的。似她这样的高门贵女,很多都是在年幼时就会定下亲事,及笄后出嫁。

        那时的东宫还不是当今天子,而是他的兄长,崔合璧的未婚夫便是太子的表亲,尚书省右仆射之子林敏兰。后来太子起兵造反事败,东宫被废,林氏一家受废太子连累,满门被抄,在崔合璧十二岁时他就死了,这桩婚约自然就不作数了。

        但她的婚事也因此耽搁下来,太低的门第崔家瞧不上,太高的又不想趟进崔家这趟浑水。

        及至太极五年,她十六岁,皇后为她的婚事很是心急。

        现在想来或许她的阿姐是对帝王的心思有所窥见,而自己的身体也破败到再撑不了两年,因此才急于把自己的亲事定下来。

        那种急促也影响到了身边人的心境。

        那是太子周岁宴,前朝后宫难得的喜事,但宫宴上天子推说政务繁忙,未曾前来,皇后并不诧异,也不觉难堪,只平静送走了传话的内侍。

        他们都知天子的态度是源于崔家在前朝上书请立太子,可皇后的嫡子本就该是太子。天子与东宫的权力斗争从他出生的那一刻就开始了。

        天子未来,也并不影响宴席的热闹。

        崔合璧饮不得酒,稍甜些的果子酿还好,烈一点的酒沾一口便醉。皇后每次宴饮都会嘱咐宫人专门把她的酒换成白水,但那晚不知道是宫人粗心还是出了纰漏,崔合璧端起自己的酒盏时才闻到里面浓醇的酒香。

        她那时只略略沾了唇就放下了,没过一会儿便觉熟悉的晕眩感袭上额角。宫人去禀了皇后,皇后着人安排了千秋殿侧殿的暖房让她小憩。

        就在崔合璧躺下没多久,暖房里有人进来了,不是宫女轻巧而规矩的脚步,也不是宦官,她朦朦胧胧的没觉察出其中异样,直到一只手握住了天水青的锦丝纱,镂空银球香囊轻轻晃动。

        崔合璧紧紧把眼睛闭上,呼吸乱了一瞬,随即放缓。

        方才那一眼的惊鸿一瞥还留在她眼皮上,那是只养尊处优的手,指腹上有薄茧,是长年累月执笔和挽弓勒马留下的,那只手握着天下的权柄,拇指上戴了一枚碧玉扳指。

        崔合璧偶尔会看到天子摩挲它,那似乎是他在考虑时的习惯。

        她闭着眼睛,鼻息间有浅淡的龙涎香,天水青的帷帐遮住了明烛,那丝缝隙始终没有再扩大。

        片刻后崔合璧感到帷帐落下时轻轻带起的微风吹到她耳边,四面安静,前殿的觥筹热闹传不到这里来。

        崔合璧没有听到脚步。

        天子没有走,他似乎就坐在帷帐外。

        隔着厚厚的纱帘看她,或许又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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