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春蛰和白露两个踏进临风殿门里,饱受惊吓的两个少女才开始放开嗓子大哭。
姜鸾趁她们两个和苑嬷嬷掰扯不清的时候,把点点交给交给夏至照顾,走进庭院里。
才走出两步,脚步一顿。
她停下步子,皱眉打量。
离正门不远处,一个十七八岁的小黄门,弓起腰背,手抓着大抹布,一边抹泪,一边苦哈哈擦拭着庭院,背影凄凄惨惨戚戚。
姜鸾望着那擦地的小黄门,“这是谁在挨罚?犯了什么事。”
“公主不记得了?”身后随侍的是秋霜,带着几分诧异回禀,
“是新调过来不久的小黄门,名叫吕吉祥。苑嬷嬷看他伶俐,原本安排在内殿伺候火烛,公主当时也点了头的。但公主病得迷迷糊糊的那几天,有天半夜突然起身,点了吕吉祥的名,把他打发到外殿去,叫他每天跪着拿布擦一遍临风殿所有的庭院。”
秋霜抬手点了点庭院里撅起的屁股,“喏,今儿的活计还没擦完呢。”
“吕吉祥?”姜鸾听到这个名字便笑了,“擦庭院?啊,我想起来了。”
这次京城守卫成功、勤王军入城的当天,她毫无预兆地病倒,缠绵病榻了半个月。
那半个月里,人烧得迷迷糊糊的,脑子里浆糊一般,有许多前尘往事转马灯似的浮现,她仿佛被无形之力掀开颅骨,把过往一生硬生生地塞进脑子里,只要稍微往深里想一想,便引发剧烈头疼。
身边有些人,名字听着耳熟,面孔似曾相识。原来确实是前世见过的。
吕吉祥……上一世的内廷大宦。做事机灵有眼色,牢牢抱紧了裴氏大腿。
她前世伤损了身子,一年倒有五六个月缠绵病榻,病重时衣冠不整,不便见外臣,吕吉祥便把她在宫里的起居事无巨细地报过去。如果被监听的不是她自己,倒也能称一句,精明,得用。
她停下了脚步,勾了勾手指,把人叫近过来。
那边正在苦哈哈擦地的吕吉祥立刻察觉了。
他丢下了抹布,碎步小跑过来。
十八、九岁的年轻内侍,动作飞快,回话时机抓得刚好,颇为清秀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委屈可怜,从头到脚透出一股讨喜机灵劲儿。
吕吉祥抹着泪磕头呜咽,
“公主容禀,不是奴婢偷懒,奴婢原本大清早地都擦完了一遍庭院了,但早上晋王妃派来的那女官闯进来胡闹一趟,把奴婢好容易擦干净的庭院又踩得乱七八糟,到处都是脚印子,奴婢正在擦第二遍,快擦完了……”
说到一半,注意到姜鸾脚上传的羊皮乌靴侧边沾了少许泥点,吕吉祥立刻膝行两步过去,双手虚虚托住靴底,殷勤提醒,
“公主的靴子溅了泥,奴婢这里有干净毛巾子,奴婢给公主擦靴。”
姜鸾没忍住笑出声来,目光这时才落在他脸上,正经端详了几眼,“年轻时倒是长得人模狗样的,有眼色,能屈能伸,是个人才。难怪往上爬得快。”
吕吉祥跪在地上,听得似懂非懂,但不妨碍他听到‘往上爬得快’几个字时,面露喜色,立刻谢恩,“奴婢谢公主夸赞!”
“谁夸你了。”姜鸾拢了拢保暖的云肩,“地上踩脏了,那就再擦一遍吧。”
说完,抬脚从庭院穿过去,毫无恻隐之心踩出一行新脚印。
……
春蛰和白露两人把今天的两仪殿之行遭遇复述了一遍,把苑嬷嬷惊吓得不轻。
京城被叛军围困那个月,局势艰难,自家公主时常跟随晋王上城楼巡视,以两人的皇室身份稳定军心,苑嬷嬷是知道的。
公主年幼,自小在深宫娇养,各方城门的守将比起晋王殿下,更怕汉阳公主出事,但凡她出现在城头上,身侧随时随地都有几十个亲兵拿重盾遮挡四面,牢牢护得铜墙铁壁一般。
苑嬷嬷哭过了,也劝过了,劝不动。有时姜鸾在城上溅了满身血点回来,换衣裳,泡澡泡上大半个时辰,身上沾染的血气还是洗不掉。苑嬷嬷每天抹着眼泪一边数落一边擦洗。
她原以为这是自家公主能遇到的最糟的事了。
苑嬷嬷嘴唇颤抖,“皇后娘娘说的宗室家法……是个什么样的罪罚?廷杖那样,打、打板子么?”
姜鸾自己倒是镇定得很,盘膝坐回罗汉床上,慢悠悠拿起一块枣糕吃着,“回来时听二兄说,宗室在乎皇家体面,没有打板子这种见血的家法。”
她想了想晋王安慰她的说辞,“对宗室女的惩处,多半是要关在宗庙里吃斋念佛,祈福之类的?”
苑嬷嬷长松了口气,喃喃念佛,“那就好,那就好。”
姜鸾嘴角翘了翘,“哪里好?我可不觉得好。”
她把枣糕丢回去,拍了拍手上的碎屑,“宗庙在京城外五十里,把守宗庙的那批南衙禁卫,祖祖辈辈是皇家宗室蓄养的亲军,和如今皇城里这批新换防的北衙禁卫来历不同,不好钻空子。我要是被关进去,只怕要关到老。”
不只是苑嬷嬷,殿里听到言语的几个大宫女脸色同时变得刷白。
“不至于吧。”苑嬷嬷强撑着道,“公主年岁已经满了十五了。在宗庙里吃斋念佛几个月,时间也够久了,今年圣人必然要把公主放出来行笄礼的。行完了笄礼,后头还要挑选驸马,开公主府,事情多着呢……”
姜鸾笑起来,“嬷嬷还惦记着驸马和公主府呢?”
她和晋王一样,生母过世得早。但公主的身份毕竟和皇子不同,当时的正宫皇后,也就是如今的裴太后娘娘,并未把她抱养过去,只是指了两个教养嬷嬷给她。
两个教导嬷嬷从来没断了念叨,身为皇家公主,需得行止端庄,一举一动皆是皇家体面。
姜鸾是皇宫里最小的公主,先帝宠她如掌中珠,教导嬷嬷的念叨被当成了耳边风。
在她自己的临风殿里,举止更加随性,和端庄半点不搭边,举手投足处处都是不合身份的慵懒肆意,笑起来时眼睛里仿佛带着勾人的小钩子。
姜鸾没和自己的奶嬷嬷争辩下去,“先过了这关再说吧。对了。”
她对窗外吩咐,“春蛰和白露两个哭完了没有?哭完了叫过来,我有事叮嘱她们做。”
“去外皇城南衙卫的校场那边问问,丁翦将军被放回来了吗?若他回来复职,当面带一句给他,就说最近京城乱糟糟的,皇城守卫混乱不堪,临风殿今天早上刚被人闯进来,我受了惊吓,劳烦他拨两百禁卫来,替我守着临风殿。”
叮嘱完,从腰间解下随身玉佩递过去,作为传话信物。
“丁将军派兵过来以后,让他拿我的玉佩给裴督帅过目,知会督帅那边一声,就说是我的意思,并非擅自调兵。免得丁将军才刚放出来,人又被拿下狱了。”
春蛰和白露接过信物,匆匆出去了。
姜鸾隔着窗目送她们两个的苗条背影,若有所思,“我身边得力的都是姑娘。派人去兵营校场传话这种事,她们两个偶尔跑腿一次无妨,长期下去,还是得寻几个可靠的外管事。”
苑嬷嬷在旁边掰着手指盘算,“等公主开府了,按公主府规制,会配置一位长史,两名参军,四名主簿,文书吏若干……”
姜鸾好笑地打断,“如今圣人是彻底恼了我了,开府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嬷嬷与其惦记着,不如多想想,等下皇后娘娘的人来了,要拖我去宗庙,咱们怎么应对。”
苑嬷嬷狠劲上来,冷笑一声,“临风殿好歹也有百十来个人,谁敢公主无礼,先把我们全打死了,从老身的尸身上踩过去再说。”
姜鸾吃枣糕的动作顿了顿。
她放下细点,起身抱了抱自己的奶嬷嬷,病得削尖的小巧下巴靠在嬷嬷宽厚的肩膀上。
“别这么说,奶娘。”
她的眼角隐约发红,“我没那么容易出事。别轻易为我舍了命。”
苑嬷嬷敏感地察觉到她情绪不对,拉着她的手过去后殿就寝,“公主累了,歇会儿吧。公主的身份在这儿,皇后娘娘那边想要按宗法拿人也没这么快,总得按祖宗规矩,把该准备的都准备齐全了才好过来。”
姜鸾点点头。“确实。”
要以宗室家法惩处公主,先得去宗正寺,请出总领宗室事务的宗正卿本人出面,入宫带走相关人等,一一询问审核口供,供状入档。
再由宗正卿本人联合宗正寺的众官员,酌情判定宗室家法的惩处方式,准备文书,奏请皇命。
再怎么紧赶慢赶,一两个时辰肯定是来不及的。
穿过后殿明间的菱花槅扇门,其他所有人留在外头,只秋霜一个随侍进了卧寝间,伺候脱了外裳,换上午睡穿的细绫里衣,拉下了薄绡纱帐。
姜鸾习惯性地摸了摸瓷枕下藏着的薄刃小剑。蛇皮软鞘触感柔软,让她安心了不少。
她叫住了想要离开的秋霜,“上个月丁将军给了一把防身的窄手|弩,收哪儿了?帮我找出来。”
秋霜诧异道,“公主午睡得好好的,怎么突然想起手|弩了。那东西是上过战场见过血的,大凶之物。奴婢收到后院东配殿最里头的箱笼底下了。”
姜鸾打了个呵欠:“最近总是睡不好,手|弩拿出来,放在枕头下镇着。大凶之物辟邪。”
…………
小巧沉重的手|弩拿出来,放在瓷枕下镇着,她却还是睡得不安稳。
自从三月底大病一场,或许是病气削弱了阴阳两届阻隔,她最近的梦里总是闪现点点滴滴的前世的片段。
姜鸾惊醒时,梦里满嘴血沫子的怪异感觉残留在身上,血腥气久久不散。
她压抑地咳了几声,拨开帷帐,吩咐,“开窗。”
隔间里伺候的秋霜吃惊地问,“公主身子还没大好,吹多了冷风,只怕又要发热……”
“开窗。”姜鸾语气重了两分。
秋霜不再劝说,起身开了窗。
穿堂风呼啦啦灌进寝堂,墙角几处炭火的热气骤然散去。
姜鸾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微凉雨丝的新鲜的风,舒坦了。
“丁将军的人来了?”她趿着鞋下床,伸了个懒腰。
刚才开窗时,她远远地看见庭院里出现了许多禁卫军士,挤挤攘攘站在前殿廊下。
“丁将军的人来了。按照公主吩咐,拨来了两百南衙卫。”
秋霜的声音带着迟疑,“但来的不止是丁将军的人。……刚才两仪殿外的那位薛夺将军,也带着人来了。说是裴督帅吩咐换防,调走了文小将军,以后由薛二将军看护咱们临风殿。”
她小声回禀,“两边剑拔弩张的,在外头对峙呢。”
——
姜鸾抱着点点出去时,两边果然正是剑拔弩张的姿态。
同是禁军编制,彼此并未拔刀,但隔着五步距离,彼此冷冷互相打量。
见她出来,丁翦收刀入鞘,大步过来行礼。
丁翦今年二十七八年纪,左眉上方一道明显刀疤。他是京中将领极少见的寒门出身,自己摸爬滚打十来年,硬生生凭军功压过了许多高门出身的同僚,坐到了五品将军的位子上。
姜鸾仔细打量着丁翦手背脸颊新添的伤痕,“这几日被刑讯了?丁将军受累了。”
丁翦倒是不在乎,手抹了把脸,“一点皮肉伤而已,裴督帅还算客气。”
姜鸾抬眼望向对面的薛夺。
薛夺双臂抱胸靠在墙边,听了半天说话,才过来行礼。
“公主,丁将军领的是防务京城西城门的差事,按理可轮值不到皇宫内城的临风殿来。公主还是劝劝丁将军吧,军中领兵擅动要受重罚的。”
姜鸾轻描淡写挡了回去,“他是听命而行,我已经知会过裴督帅了。如果督帅下令把丁翦调走,我不会拦。他那边至今都没说什么,你一个中郎将倒是忒多嘴多舌。”
话说到这份上,明晃晃地凭公主身份硬压一头,薛夺被噎得差点背过气去。
两支泾渭分明的禁军,一只隶属北衙卫,一只隶属南衙卫,就这么无声地划分地盘,两边分头巡视,互不干涉。
皇后那边的动作比想象中快得多。傍晚时分,皇后身边最得力的亲信之一,椒房殿掌事内监钟永良,跨进了临风殿门。
“汉阳公主,请吧。”钟永良皮笑肉不笑地道,“宗正卿那边的责罚已经定下了。公主需得入宗庙修行、诚心吃斋祈福,每日抄录佛经,如此才能赎免误伤圣人龙体的大罪。车马已经备好,请公主出宫去宗庙吧。”
姜鸾大病体弱,过了午后精神头就不好,身上披了件保暖的披风,原本靠在正殿明间的红木罗汉床上昏昏欲睡,听了一番呱噪,倒是清醒了三分,撩起眼皮瞥了眼面前的钟永良。
“谁能把本宫从临风殿带走?”她打了个呵欠,“就凭你?”
钟永良脸色一变,“汉阳公主,你要抗命不成!宗正卿亲笔上奏的条陈,呈上御案,皇后娘娘亲下的懿旨批复,圣人阅后点了头。汉阳公主,抗命的后果,你可想清楚了。”
他往身后一挥手,随行带来的几名膀大腰圆的婆子,个个拿了绳索就要上前,嘴里威胁道,“公主老实些,奴婢等不必上绳索,否则带出去难看。”
姜鸾低低地咳嗽着笑起来。
“睁眼瞧瞧吧。京城都天翻地覆了,你家皇后娘娘还照搬老规矩,老黄历呢。”
她示意春蛰开窗,对庭院里站着的丁翦喊话,“这狗奴要把我寻个名头弄出宫去,从此终生幽禁。我若是随他们出宫,今天就是我和丁将军最后一次见面了。”
丁翦的脸色立刻变了。
他走近两步,反手握住刀柄,身上露出毫不掩饰的杀气。
“公主可要末将动手。只需半刻钟,不留一个活口。”
钟永良面色发白,颤声道,“大胆!你……你们敢!”
姜鸾理都不理他,示意春蛰把窗户开大些,往庭院另一边喊,
“薛二将军人呢?有人假冒皇后娘娘的名义要把我带出宫去,从此死活不论。临风殿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不管?”
钟永良连忙捧出皇后懿旨,隔着窗大声叫屈,“奴婢什么身份,哪敢开罪公主呢。实在是奉了皇后娘娘之命请公主去城外宗庙祈福,有娘娘的手谕在此!”
姜鸾随手翻了翻懿旨,扔回钟永良怀里,
“皇后娘娘向来心细如发,若当真写了亲笔手谕,命我去宗庙给圣人祈福,怎么会忘了写从宗庙接我回来的日子?一看就是伪制的,要把我从宫里诳出去,任他们背后的主使搓圆捏扁!”
丁翦冷声道,“京城最近混乱不堪,果然有人浑水摸鱼,企图不利宗室血脉。臣请进殿诛杀此贼!”
“你……你们疯了!”钟永良哆嗦着大喊,“薛二将军!救、救命……”
薛夺从窗下跳起身,骂骂咧咧地往殿外走。
“把那阉人连同带来的婆子们都赶出去!看好丁翦的南衙卫,别在殿内杀人!守好这里,谁来也不许放进门,找人去皇后娘娘那边问个清楚,急报给督帅定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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