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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千年执念


封旭延忍不住露出一个极其灿烂的笑容。

        他含笑道:“冥林里还有谁的生死阵?”

        阿宁想了一下:“幽君?”

        他点头,最后还是忍不住抬手揉了揉她的头。

        阿宁又问:“你真的活了千年?”

        封旭延点头,嗯了一声。

        “那你之前说没想好怎么说的事情是?”

        阿宁盯着他的双眸。

        封旭延偏头想了一下,然后笑着说:“大概就是某个活了一千年的人的事情吧。”

        然后弯腰捡起了刚刚被他放在一旁的血玉笛,轻轻拍了拍上面的沙尘。

        他左手随手握住血玉笛,半偏过身,右手朝着阿宁,脸上笑意依旧:“要去看看吗?”

        阿宁盯着骨节分明的大手,看到他手心完全看不出伤痕,心里不由得升起些许满足感。

        她笑着抬手,将手放进封旭延的手里:“去。”

        封旭延:“知道我在说什么?”

        阿宁笑道:“不知道。”她顿了顿,最后迤迤然道,“但我信你。”

        封旭延一怔,看起来有点呆。

        阿宁偷偷抬了一下手,趁他还呆呆的样子,迅速地捏了一下他的脸。

        封旭延这下子反应却很快,双眼微弯,直接反手抓住她作乱的手。

        风若在一旁故作镇定地咳了几声。

        阿宁红着脸收回手。

        封旭延其实也有点不好意思,不过还是故作淡定地慢悠悠收回手,然后对着她笑:“带你去看看生死阵,”他捏了捏指节,继续说:“幽君的。”

        阿宁有些讶然:“幽君?”

        封旭延看了看天色,无奈地笑了笑:“可现在我们还是先下山吧?找个地方落脚?嗯?”尾音微扬,似在询问,又像是在安抚。

        天色确实已经不早了,众人讨论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在冥林里过夜。

        三骨蛇走在最前头,一群人在后面跟着,略显气势汹汹地下山。

        因为天光逐渐消散,前路落下一片黑暗,苏若晨等人随手催出掌火,试图照亮眼前的路。

        三骨蛇对冥林里的路驾轻就熟,不过封旭延还是随手放了一盏明灯,慢悠悠地悬在三骨蛇前面,幽幽的亮光慢慢照清前路。

        入夜后,树林间依稀能听见些许虫鸣,还有一些妖兽的声响,但不怎么吓人,倒是将冥林衬出几分寻常树林的生气。

        最后众人在沧玄河边落脚。

        夜里的沧玄河平静得有些诡异。

        冥林的夜空没有半点星光,阿宁不由得觉得心里也因为这黯然的夜色而有些沉冗。

        难明夜色中却依旧能看出站在她身边的封旭延的脸色可谓是苍白得吓人。

        她不由得有些自责,觉得若是自己再强一点,也许封旭延不会什么都瞒着她。

        封旭延看着前路,明明压根儿没有分半点目光过来,却像是完全摸清了她的心思一般。

        他淡淡地说:“不是因为你不够强。”

        阿宁看着他的侧脸,抿了抿唇。

        “真的。有些事情不说,不让你知道,只是因为心疼你。”

        阿宁的思绪有那么一瞬间的混乱。

        他偏过头,淡淡地笑着:“你什么都想担,可你能替他们担多久?”

        “有些人,有些事,你顶多能帮他们担一段时间,但他们自己总得担起来。你自己也有自己的人生,你总得为自己想想。”

        阿宁愣愣地看着他,心里突然有股情绪在拼命叫嚣,可她不知它因何而起,从何处来,又应该去往哪处。

        但她莫名想起十二岁当时跟苏若曦切磋之后,所有的人都用责备的眼神看她的时候,那一刻的那种孤立无援。

        很多事情不用刻意去记,在某些时候,某个瞬间,某个地点,某件事情发生的时候,记忆就是那么自然地跳出来。

        如今想起当时的事,她忽然觉得,如果当时封旭延不是不在苏氏里,可能他会是那个第一个冲上来问她是否安好的人吧?

        因为这个人就是这样默默地陪在她身边很久很久。

        他继续道:“苏氏也一样。你能帮苏若晨多久?”

        这可能是第一次他们两个彻底将彼此摊开,认认真真地讲一讲自己内心的想法。

        “我不知道。”阿宁无奈地笑了笑。

        封旭延抬手轻轻压了压她的头,微凉的触感让她下意识躲了一下。

        他一点都没在意地收回手。

        ……

        两人坐到河边的大树旁,相顾无言。

        苏若晨带着苏若曦主动去其中一边加个阵法,风昼和风若也自发选了一个地方画了个阵法,起码能保证他们最基本的安全。

        封旭延背靠着大树,姿势随意,大半个身体隐没在大树的暗影内,阖着眼,放在曲着的左腿上的左手两指轻轻摩挲着。

        阿宁坐在他的左手边,沉默地低眸盯着他的手,刚要伸手去碰他的左手。

        封旭延就在这个时候开口了,阿宁瞬间看着他。

        “嗯……其实我也不知道应该从何说起。”封旭延扯了一下嘴角,那笑意却让她忽然觉得心里有点堵。

        他眼神放空,像是在回想着那些过去,良久,他掏出了个水囊喝了一口水,才缓缓地道:“还记得暨宁大人吗?”

        阿宁在一瞬间想起那副四季图,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点了点头:“她就是幽君。”

        他转过头,目光落在她的脸上,想再次扯一下嘴角,但他做不到:“被苏氏封印在生死阵下的那个幽君。”

        阿宁脸上的表情一僵,瞬间说不出话来。

        习武之人的耳力非凡,苏若晨去了另一头画阵法之后,就地选了个位置坐着,掏出了他的宗主日记,正在勤勤恳恳地写着今日发生之事,一听见了这一句话,手上一顿一滑,在书页上画出了诡异的一横,表情控制不住地流露出震惊。

        虽然之前给大家解释过苏明霁日记里提到的一些冥族和苏氏的旧事。

        但日记里却从未提过,暨宁就是幽君,他一直都以为暨宁和幽君是两个人。

        如果暨宁真的是幽君,那……苏明霁为何下得了手,将暨宁封印在传闻里毫无生机的生死阵下?

        苏若晨没来由地觉得开始有点心慌,幽族,冥族,还有老苏氏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看了一眼阿宁,然后低着头,攥紧了拳头。

        他是真的很想且很迫切地想知道真相。

        一千多年前,幽族冥族和老苏氏的恩怨,十年前,幽族和北陆苏氏大战的真相。

        有谁能够解答呢?

        他猛地抬头。

        眼前就有一个人!

        苏若晨眼中能解答他的疑问的封旭延此时正在慢慢地履行他对阿宁的承诺——将一切都告诉她。

        封旭延脸上露出些许缅怀:“暨宁大人是我的救命恩人。”

        这次他没有等阿宁有任何的反应就继续说着:“暨宁大人一向心善,救过的人数不胜数,我也不过是她随手一救的一个人。我甚至还来不及报恩,她就离开了。”

        “听说幽君和苏氏宗主相交甚深,两人经常出远门,我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找到她。”

        “后来冥君忽然暴动。”

        “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大人她疲于奔命,和苏氏一族四处奔走,既要收拾冥族留下的烂摊子,又要想办法救出被掠走的百姓,还得找机会挫冥族的锐气。”

        “好不容易平了冥族之乱,原以为总算有机会可以歇一歇了。”

        “她心善,可她怎么会想到她最信任的人居然会背叛她。”

        封旭延死死掐住自己的手心,整个人都显得有些激动。

        “那天本是个大好的日子。那日明明……是个好日子,都是我的错,我就不该离开她身边!都是因为我太过自私了。”

        “我回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她……”封旭延闭了闭眼,喉结明显动了一下,像是一个吞咽的动作。

        他艰涩地继续道:“被封印在生死阵下,灵魂碎了个彻底。我找不到她。”

        阿宁难过地伸手抓住了封旭延的手,像是安抚一样,拇指轻轻地摩挲着他的手。

        “这一千年来,我试了很多办法,可是都没有用。直到十六年前。”他看着阿宁,阿宁不知怎地突然觉得无比心乱,下意识就想收回手,但他动作很快地反抓住了她的手。

        “玄冥铃能感知它的主人的灵识。”

        他攥得很紧。

        “它带着我,找到了你。”

        ……

        封旭延和暨宁的初遇是一场英雄救美,哦,应该说是美救狗熊。

        沧玄三五年。

        彼时正值炎炎夏日,冥君初初出世,冥族异动。

        封旭延当时不叫封旭延,不过是无名无姓,无人愿意认领的小可怜。

        当时他年纪也不大,不过七八岁,身患异病,全身肌肤溃烂,毫无完好的地方。

        身边的人畏而远之。

        从小他什么难听的话都听过,但他好像就真的不在意一样,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

        不过说是这般洒脱,其实不过七八岁的小孩,能做些什么呢?

        他出生就在沧溟大陆靠南的地方,大概就是现在的东陆和南陆之间的边界处。

        这里有一个大村落,因着村里人多姓田,而且农田万顷,人称田家庄。

        沧溟大陆主城的大米全靠田家庄提供,因此田家庄的人多是家财万贯。

        如此一来,他的存在就越发成了田家庄里的人的眼中钉。

        一个浑身溃烂的人在米仓附近游走,万一让别人知道了,影响了大米的销量,累得他们利益受损,那可是连掐死封旭延的心都有了。

        他们不敢碰他,深怕碰一下就被传染,但这种小事,准备个长棍就能解决了。

        从他有记忆开始,他就一直是在旁人的恶意中长大。

        他们每次打他的时候都是骂骂咧咧的,总是骂他为何不滚出田家庄。

        他有时候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活在这里。

        听说沧溟很大,天下也很大,不过却容不下一个小小的他。

        又是被围殴的一日。

        长棍落在身上的时候,他憋不住吐出在嗓子眼翻涌的腥味的时候,他突然发觉,原来已经麻木了的他也会痛。

        大抵是落在地上的那抹猩红特别刺眼,有人慌慌张张地一哄而散。

        他听见有人慌乱的声音,他听见了“死”字。

        死是什么呢?

        好像是在亲人凄哭声中那一抹凄冷的苍白。

        那他死后,会有人为他挂上一抹白吗?

        好像不会。

        他缓慢地翻过身,平躺在大地上,夏日骄阳似火,青空白云微舒,但他依旧只记得寒日的冰凉。

        七八岁,七八个四季轮转,可他努力地回想,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为什么就是感觉不到暖意呢?

        一抹白色闯入他的视线,他动作有些缓慢地循着白色望去。

        是一个少年人。

        俊逸的脸上带着常年不见天日的异白,衬得那微红湿润的薄唇艳丽无比。

        少年轻轻地扬了扬唇角,封旭延没有学过字,只觉得这人美得简直不可方物,也不知道美这个字一般都不会用来形容男子。

        奇怪的是,少年浑身都缠着白色的布条,只留下那一张极其好看的脸,可他的动作却截然不见任何难看的僵硬,反倒是说不出的悠然惬意。

        少年慢悠悠地屈了半身,红唇微启,很奇怪,少年的嗓音却完全配不上他那张好看的脸,有些苍老沙哑的声音,说话的时候嗓音听着就觉得说话的那个人说得十分辛苦。

        “要不要,跟我走?”少年说得很慢,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那一身白,像极了封旭延极其渴望的那抹素白,他呐呐地点头,像被蛊惑了一样。

        少年轻笑,伸出缠满了白色缎带的右手,依稀能看出被包裹在白色缎带之下的骨节分明,封旭延因为体内钻心的疼,伸手的动作显得十分缓慢,少年一点都不恼,像是十分有耐心的样子。

        沾满鲜血和残留被烧过的伤疤的小手在快碰上纯洁的白色之前顿了顿,少年截然不在意地主动握住了那只小手,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封旭延当时觉得少年的动作轻极了。

        轻到几乎给人一种错觉。

        就好像他手里握住的是一个易碎的光影。

        可封旭延从来都不是别人眼中的易碎品,他只是谁都想来踩一脚的贱草而已。

        他有些迷茫,直到后来他才恍然。

        他以为他跟着的是光,却不知道光的背后是幽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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