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9、山中里美的担忧
奈良樱落住的地方是一个草屋,是他花钱买的。
草屋的顶是草和泥土的混合物,如今早已发黑,墙是木头,经过雨水和日晒,也发黑了。门是推拉门,用木框和纸糊起来的。屋内也简陋的很,有几件丑陋的旧家具,还有一个破水壶,别无他物。
山中里美一进屋就皱了些眉头,“我理解你想当农户调研的心,但是这里也太阴暗潮湿了,住久了,容易生病的。”
“这屋子我买的是极便宜的,但是这屋子在这村里是中等偏上的配置了,起码它不漏雨,不漏风,周围人家少,也不算吵,屋子也够大,老狗昨天还说我一个人住这个屋子好奢侈呢。我现在还记得他那羡慕的眼神。”
“调研嘛,无非是找一个共情的途径,难道我还能在村里搞个豪华的住所,那我又何必大老远过来,又何必住在村里呢,难道我要表演给自己看吗?”
奈良樱落弯腰拿着水瓢在水缸里的漂水,他这动作也是最近才学的。因为水缸上层会飘一层浮灰,搅动一下可能会干净一点。但其实可能是把灰搅的更匀称。
他把水倒入已经烧的发黑的铁壶里,准备烧点热水。他一个人无所谓,山中里美来了,多少也要尊重一下自己的夫人。
说到这里奈良樱落还笑了一下,对他来说,山中里美不习惯这里是很正常的。
“既然你可以啊,那我就舍命陪君子了。”山中里美笑了一下。
“那你牺牲可就大了,我劝你啊,还是早点回去,这里的阶级生活,你把握不住。”奈良樱落调笑道。他心里也不希望山中里美陪他在这里,虽然可以解闷,但也会带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毕竟作为山中家的接班人,仓促的跑到这么一个偏僻荒凉的地方做一个农户的夫人,这是很不上道,也很不负责的行为。
“我现在把握不住是因为我看不起,看不上,不想做,但真等我想做一件事,谁也拦不住我。”山中里美随便找了一个旧凳子很坦然的坐下了。
她本应有给凳子擦灰的动作,但是没有呢,这时候对于她自己的白色裙子是否弄脏已经不在意了。
因为她今天穿这个白裙子,就是为了弄脏。
她太聪明了。
她太懂得怎么掌控人心了。
她难道不知道奈良樱落所在的地方是一个偏僻肮脏的地方吗?她知道的。
她既然知道为什么还特地要穿一个白裙子呢?
她就是为了表现给奈良樱落看白裙子弄脏的过程。
这甚至还包括了她进屋时嫌弃的样子,这些统统都是设计过的,为的啊,就是为了以后不嫌弃,甚至可以坦然的做一个农妇时的反差感。
她太聪明了,她知道自己这个夫君喜欢什么,所以就讨好似的表演什么。她太明白她想要什么了。
奈良樱落发现了吗?
没有。
上一次有人穿白裙子讨好他,他看出了那故意的设计,因为那个人叫宫本琉璃,他可以将心思放在她身上,所以可以揣摩到。
但是这一次,他并没有揣摩到山中里美的心思,不止是因为山中里美的表演有符合逻辑和人设的自然,还因为他并没有将过多的心思放在她身上。
一个人去调研本身就是很孤独的事情,这个时候有人来陪着说话,其实是非常需要的事情。这是一种人内心深处的需求感决定的,它存在于潜意识中,包括奈良樱落自己都没有发现,山中里美的忽然到来,让他难得放松与开心。
人就是这样,即使明知道是假的,但只要这假的可以带来正向的情绪那么就很难否定这是假的,并愿意相信这是真的。
这是人容易幻想的本来逻辑,也是幻术基本的逻辑。
恰好山中里美是一个幻术高手。
甚至她还是一个权谋实操高手。
这样的女人一旦愿意讨好你,设计你,那么首先不应当生气,因为这是一件极为幸运的事情。
对奈良樱落来说同样如此。
在他现如今的生命中,有两个女人愿意穿白裙子讨好他,这是一件极为幸运的事情。
这样的待遇可不是什么人都有的。
奈良樱落将水壶架在柴火堆上,自己坐在火堆边,一边烤火一边写着什么。
空白的一页纸上就写了一句话:团结真正的朋友,攻击真正的敌人。
昨天他还觉得这句话是无比正确的,但是今天听了山中里美的话之后,他用笔在这句话的后面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山中里美那句话的意思直白一点说就是:当消灭了真正的敌人之后,那些不算真正的朋友的人该怎么办,如果这些朋友还占了大多数该怎么办。如果杀掉,那么就会陷入不义。不能杀,难道去感化他们,改造他们?
这个问题,他心中没有答案,毕竟这个问题对现在的他来说还是太过遥远,太过遥远了。想多了,也是徒增烦恼。于是他又把这个问号给涂掉了,将疑问句改为了肯定句。
“你的番薯给我,我给你放火堆里烤一下吧,会很香的。”奈良樱落收起纸笔,朝山中里美伸手道。
“你不会就想这样对付我的晚饭吧。”山中里美笑道。
“农户晚上也吃这个,有的吃就不错了,现在其他城的农户有树皮啃就会觉得幸福了,大多数都饿死了。”奈良樱落接过山中里美递过来的番薯,随手就扔进了火堆里,然后话锋一转道:“你平常吃的番薯都是精挑细选过的大番薯,甚至个头形状都要差不多,像老狗给你的这种奇形怪状的番薯,你平常可是吃不到的,可要珍惜一些哦。”
“我平常很少吃番薯。”山中里美皱眉似是想到了什么。
“那挺遗憾的,这里的农户还以为你很喜欢吃番薯,他们在庙里给你建了神像。他们逢年过节就会在你的神像前摆上番薯,他们都以为你很喜欢吃这个东西,谁知道你不喜欢吃呢。毕竟对他们来说,番薯可是好东西。”
“天真,又一厢情愿,他们配得上他们的苦难。”山中里美严肃又直白的说。
“你这样是不对的,要不,我明天带你去看一下他们给你建造的庙。”奈良樱落故意道。
“你能别恶心我吗?”山中里美叹了口气,忽然道:“世家需要这些农户,只是因为需要他们去做那些低贱又无聊的活计来提供粮食。农户不重要,但粮食很重要,因为这是战争的必须品。如果你能控制这个世界上的所有农户,那么就等于控制了粮食,这无异于对贵族和世家的釜底抽薪,这可以在短时间内让你成为一股庞大的势力。但我有两个问题想问你?”
“你问吧。”
“你怎么看待这些农户?”
“这些农户天真又淳朴,勤劳又努力,你看他们可能觉得他们愚蠢又渺小,但是他们只是在用力的活着罢了。只是,我在想,凭什么种田的要饿死,不种田的奢靡无度。凭什么干活的惨兮兮,不干活的享受。我会想到这些问题,但他们从未想到这些问题,他们却觉得理所当然。要知道人形成集体最开始的朴实愿望只是为了活下去,而选出集体的领袖是为了更好的活下去,更好的分配财富。随着文明的演化,现在反而有点本末倒置了,形成集体是为了更好的受压迫,选出领袖是为了让贵族老爷们过的更好。这是什么道理呢?”
“这个逻辑其实很简单明了。但是我要对这些农户说这些,他们反而会耻笑你。他们会有各种理由反驳你,甚至觉得你在害他。正所谓下士闻道大笑之,你是不能和他们说这些的。”
“这就是文明的代价吧。”山中里美并未反驳,又问道:“所以你是把他们当成实现目的的工具,还是真的想助他们脱离苦海呢?”山中里美问的很尖锐,因为如果是前者,那么她担忧的问题就不是问题,如果是后者,那么她担忧的问题就会成为问题。
“我需要让世家贵族觉得我在拿底层农户当工具,这样我才能团结他们的力量。我需要让底层农户觉得我在帮他们脱离苦海,这样我才能团结他们的力量。谎言具有两面性,真相只能选其一,你觉得真相是什么?”
奈良樱落说的很坦然,做事的本来逻辑就是要靠幻想来驱动人去做事,而幻想本身就是一种谎言。
“因为你是我的妻子,我诚恳的告诉你,我的选择,是你至今不愿相信的那一种。”
“这些农户,其实你是不能和他们说大道理的。他们性格中其实有狡猾贪婪的一面,这些是因为自保而产生的小聪明。所以如果正面无法调动积极性,那么就先从反面开始,给他们无法拒绝的利益,先让他们上了我这条船再说。当他们没有选择了,就会如拜神一般,将我当成他们的希望。维护我,就是维护他们自己的利益。而我,也会维护他们的利益。我要当他们心中真正的神像。”
“然后在一步步的让他们觉醒,从而真正实现平分方糖的理想。”
他不止一次对她说过同样的回答,但是山中里美总是一厢情愿的认为他说的是谎言,或者说希望他说的是谎言。因为以他贵族的身份,以他从小到大的成长环境,应该是不会有这样的行事逻辑才对。
“唉……”山中里美深深的叹了口气。
因为她深刻明白,他如果不借助一些世家贵族的力量,他是不可能成事的。但是一旦借了力,后面又让那些世家贵族知道他与他们不是一条心的话,那么他的处境就会相当危险。所以她才会深深的叹息。她太懂权谋了,反而没有奈良樱落那种与生俱来的过度自信,她对权谋是敬畏的。
今天是镰仓七年十一月六日晚,今天是山中里美第一次离开山中家住到一个破败的农户家里,也是她第一次为她自己的夫君感到担忧。
今夜她吃到了夫君亲手烤的番薯,虽然黑乎乎的,有点焦了,但拨开坚硬的皮,还是很甜的。这是难得的温馨快乐时刻,只是这股温馨并未冲淡她心中的担忧。
今夜山中里美没有睡好,并不是因为床板太过硬,而是因为她心中纷杂的思绪。她并不关心那些农户的生活,她关心的只有身旁的夫君。
她平常是一个八风不动的人,是一个喜欢掌控人心的人。奈良雪或许会感叹奈良樱落所秉持理想的伟大,而她却看到了危险。这危险无关理想的实操性,而是权谋逻辑本来的冲突。这是无法绕开的冲突。
时间会证明山中里美的远见。
奈良樱落太自信了!
他以为他永远不会老,永远精力旺盛!
正如夜之城沉迷游戏的年轻人,他们总会以为他们的青春快乐的时间还很多,二十岁时谁会考虑三十岁的问题,那不是傻子嘛!奈良樱落也一样,年少轻狂的他,不屑于想的太过遥远。他以为他可以压的住一切,却不知他生命有限,也会老,也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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