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今儿你们起得倒早,这大冷天的。”景麟袖着手进来,先在热汤上烘了回手,这才把外头的大毛披风脱了,入了主座。“我倒是寅时醒了一会子,一瞧外头还黑着,寻思睡个回笼觉也罢,谁成想一个回笼觉过去就大亮了,倒叫你们好等。”景麟扫一眼桌面,提起茶壶给自己斟了杯茶,“以茶代酒,这就赔罪了啊。”
景麟话音未落,远鎏倒先笑了:“我就说邵攸这饭请得不真不诚,瞧方才你要赔罪便是以茶代酒,现在逼得我皇兄也要以茶代酒,得,看来今儿早上是只有茶喝了。”
景麟一听也笑了,不过谁也没当回事,景麟自喝了一口也就把那茶盏搁下了。远鎏早饿得不住,嚷嚷着“我可饿坏了”,也不管景麟,自顾拿了银匙去捞桌子中间的火腿烧豆腐:“皇兄今儿来晚了,差点把臣弟饿死——臣弟可不伺候了,这便大快朵颐一番才是。”说罢便把一片豆腐往嘴里塞。
谁知这道火腿烧豆腐底下还温着炭火,正烫得紧,远鎏一口咬下去,立刻烫了舌头,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吐了那块豆腐拼命地吸气,到处找水喝。
“菜是好菜,简直要被你糟蹋了。”景麟觉得没眼看,故意拿袖子遮了脸,回头叫邵攸:“快给他拿点凉水去,我可不耐烦看他那倒霉样子。”
邵攸依言倒了水来,叫远鎏抢过去一口灌了,这才缓过点劲来,也不敢再上去抢着吃了,垂头丧气地舀了碗温温的桂花龙眼粥,慢吞吞地喝。
先闹了一场,这工夫远鎏不吭声了,景麟才腾出空来和邵攸说话:“难得见你做东。近了万寿节,应当是没什么大事的,怎么,真就是为这一桌子粥菜?”
邵攸苦笑着摇了摇头:“殿下可别打趣我了。这个时候约两位殿下出来也是没办法,毕竟前些日子京城屡有流民,虽说让二殿下压了下去,到底也怕再闹出些风言风语什么的。原本定在辰时,也是想着殿下若想去朝议,我们等等也无妨。”
“怎么,我现在出不出门也有人要说三道四吗?如今父皇那儿还没旨意下来呢,昨天晚上就有几个翰林到我府上兴师动众地谏言。”景麟想到昨日晏好亭中那一幕心里就颇为不痛快,“难不成,今儿你也要学那些铮臣?”
远鎏一碗粥下肚,暖呼呼地来了劲,开口抢了邵攸的话头:“皇兄,邵攸你还不知道,他又不会是那等无聊的人。照我看,他就是觉得吃了我们太多,心中过意不去,可又不想破费,这才想了这么个混账主意。”
这话一出,邵攸抬手按了按额角,合着他方才说的话都白说了,世子忙着喝粥,压根儿就没听着。
远鎏自然不关心他心里想什么,贼兮兮地向景麟那边凑了过去:“臣弟倒是有件好事要和皇兄说一说。”
远鎏吃饱之前,就没人能说什么正经事。景麟早就习惯了,抬眼一瞅他:“什么好事?”
“臣弟今儿出门的时候路过萧记,恰好看见那位萧姑娘——嗨,白玉一样的脸蛋,翦水秋瞳,臻首娥眉,这样的人物放在萧记莳花弄草的实在可惜啦。不如皇兄……?”
萧姑娘——
听到她的名字,景麟一瞬间有点恍惚。自那日山上行令赏花归来后,日子就没有安闲过,皇家如此,官场如此,百姓亦如此。唯有那个清俏的少女,想必一直娴静安雅地过着她波澜不惊的日子。纷繁种种,也唯有她才得了片刻的安宁吧。却不知道自己当时的那封短笺,她收到了没有?一思及此,景麟微微有些后悔,他送信去容易,但若她想给他递一封回笺,又让她往哪里去送呢?区区一个平民女子,可是往太子府送不到信的。
他这边懊悔,那边远鎏心中大乐,拉了邵攸在一旁窃窃私语:“你看皇兄,一提到那位萧姑娘啊,魂儿都不知道被勾哪里去了。果真是丽色如刀,亦能杀人……”
“丽色如刀”,这四个字一出,景麟倒是回了神,叫他一下子想起昨天黄广成那句“美色误国”,这下可没了想东想西的心情。他咳了一声,若无其事地给自己挟了一筷子胭脂鹅脯,向邵攸道:“咳,旁的暂且不提。却不知你今儿喊我们来,究竟是什么事?”
邵攸可算接到了话头,手里的茶盏连忙放下了,郑重道:“也不算什么大事,不过觉得应该让殿下知道。我家老爷子昨日去承明台给几位皇子讲《礼》,回来的路上被礼部的陈尚书拦下了。陈尚书与我们老爷子说,请旨万寿节仪典的折子递了一上午也没见到皇上,倒在耳房里冻了个好歹,怕明儿伤风君前失仪,请他帮着送达天听。我家老爷子还没说话,那陈尚书把折子往他怀里一塞就跑了,这里头显然是有事啊。”
景麟摇了摇头,连远鎏都有点看不上他:“这老狐狸!不过,万寿节的仪典不是已然有旨意从简吗,这天寒地冻的,陈老头犯得上为了这点热乎气就让邵太傅跑一趟吗?”
邵攸叹了口气,如果据他所知,这封折子真批了下来,眼下离万寿节不过十天的时间,这京城怕是真的要折腾个人仰马翻了。
“他不是躲懒,是怕这折子里定的仪典不合皇上的意啊。昨儿我家老爷子给我透了个消息,说是依礼部定的万寿节仪典,光皇城里用的红绫就要几千匹,还有各种的奇花珍卉。待皇上登临元朔门接受朝贺之时,连百兽园的舞马五和坊司中的犀牛都要入场拜舞呢。不仅如此,当天晚上的寿宴还要用一百八十人的舞乐,演《上元舞》。”
“《上元舞》?”景麟吃惊万分,手上一松,一筷鸭子“啪”地掉进了盘子。
这《上元舞》前朝就有流传,是降神祭天之舞,需妙龄彩女一百八十人,着五色衣舞于高台,作三百六十五周天之状,尽态极妍。然一女之饰,动辄千金。不说其他,就舞女衣裳一项,已是奢靡。
“别的我不知道,这唱歌跳舞的事儿我还是懂几分的。《上元舞》?皇上都说了尽简,礼部还要动用这么多人力财力,陈老头是嫌自己活得长吧?啧,这事儿你就由着邵太傅帮他跑腿?也不怕皇上迁怒到你家头上。”远鎏说话一向直接,听罢大摇其头。
“唉,我家老爷子看完了当时就要把这帖子压下来,也训斥了那尚书几句。结果昨儿夜里我爹都准备歇下了,谢相那边派人送来张帖子,上面写着‘太平也,且欢娱,不惜金樽频倒’等句,明摆着是要撑礼部了。”邵攸面露担忧之色,深深叹了口气,“气得我们老爷子连夜起来写弹劾的折子,三更天才勉强睡下。今儿早上他还叫我转告殿下,如今这万寿节仪典怕是要起变,殿下还是早作准备的好。”
景麟皱着眉端过桌上的茶盏,也不在意是否已经放凉,倒了一杯,仰头灌了一大口。喝罢,他定了定神,心里再把邵攸说的话反复掂量了几回,却放下心来。不说邵太傅不是个傻子,谢绍安可是个极圆滑的人物,他能把事往自己身上揽?想必不过是坑了一坑那位可怜的陈尚书,永熙帝怒一怒,其余仍从简罢了。临万寿节不过十天的工夫,礼部还真能排一出《上元舞》出来不能?
这点想通了,景麟心里轻松,转而哈哈一笑:“替我谢谢邵太傅好意。只是眼下也就十天的光景了,毕竟是君无戏言,父皇先前说了一切从简,我这里自然要遵旨办事,难不成你们俩谁能给我翻个祥瑞出来交差?”
邵攸以为太子没把这事放在心上,还想再说,景麟已经探手过去找远鎏说话了。说的却也不是万寿节的事:“远鎏,方才你说萧姑娘晨起在府中做什么?到底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总不能出去抛头露面,加上你那凌王府和萧记也不算顺道——怎么着,你又偷窥人家香闺去了?”
邵攸远鎏俱是一愣。万寿节仪典的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作为太子,总该放在心上。难得连远鎏都在大动脑筋,想着凌王府是不是能翻出什么压箱底的宝贝,好衬皇上这场华盛夜宴,谁知道自家皇兄这不关心,倒只关心美人的事情。
景麟不接那话头,邵攸忧心忡忡,远鎏却不想那么多。太子不提,那看来就是没事。他乐得不费脑子,邀功似的凑上前,朝景麟一阵挤眼:“皇兄你可是冤枉臣弟了,臣弟不过是——嘿嘿,毕竟上回是臣弟去萧记巴巴地把人家姑娘请出来,结果可倒好,皇兄一张黑脸把姑娘家吓得不轻,这怎么能赖到臣弟身上呢?皇兄知道,臣弟可是最怜香惜玉的,哪里能唐突这位佳人啊,只不过是特意——那么一顺路,悄悄——看上那么一眼。臣弟可不敢打皇兄瞧上的美人的主意,不过,臣弟今儿悄悄的那么一眼,好像看见萧姑娘在看什么书笺?想必萧姑娘知书达理,看的也是什么《诗》、《书》一类,这臣弟可就看不清了。”
提到了那天的赏花行令,气氛自然就缓和了许多。虽对着一桌子清粥小菜三人不便饮酒,但有远鎏在,还是推杯换盏地闹将起来。邵攸固然是一肚子心事,但心里也有准备,他来前邵太傅就嘱咐他,话带到也就罢了,咱们这位太子爱藏拙,就顺着他点,少说多做总错不了。他正琢磨呢,远鎏一满杯茶已经送到了他的嘴边,邵攸赶忙接过来,心底苦笑:这哪是少说就能解决的事儿啊?幸好是茶,要是备了酒,大早上的叫人看见他请太子吃饭,把太子灌个醉眼朦胧,他家老爷子真得请家法不可。
这面听远鎏和景麟挤眉弄眼地玩笑道:“皇兄,臣弟可记得上次回来,你还说要给萧姑娘送花呢。这过了许多日子了,可是送过去了?失信于佳人可非君子所为啊……哎呦,皇兄,别动手啊?”
景麟拿着茶壶冲他威胁地一指,看远鎏躲了,这才放下。“我倒是记着,只是这些日子哪有空闲去弄这个,妙云山的玉台照水又开得不够好,不然总归要送三两枝的。再说了,这数九寒天的,哪儿那么好找鲜花?”
远鎏忍着笑往窗口使劲比划,景麟这才看见窗前那两盆名贵的牡丹,“一间酒楼如今不是姓李的那位做掌柜的?这阵子看来生意不错啊,这时令竟然还买得到牡丹?”
邵攸在心里苦笑,这怕是礼部提前为万寿节准备的吧,估计是不知道哪个眼皮子浅的小吏把多出来的所谓“损耗”悄悄地卖了。毕竟为天子贺寿的鲜花总得至少双倍甚至多倍的预备出来,少个十几盆是无妨的。
远鎏用扇子指着那两盆牡丹,故作潇洒地挥了挥:“刚才李掌柜的还说要把这两盆花送了臣弟,不如臣弟我就做个顺水人情,帮皇兄送过去一盆就是了,这岂不是名花倾国两相欢,真真是风流佳事——呀!”远鎏故意唱了声戏腔出来,惹得景麟邵攸都忍不住笑了。
只是笑罢,景麟看着花,心里还有诸般疑惑:“你送过去?这算谁的啊,再说直接送盆牡丹怕是不妥吧,毕竟……”毕竟是那样一朵清雅的白玉兰。
“有什么不好。”远鎏一口就给他堵了,把那两盆花虚虚地往怀里一搂:“另一盆我就拿回去了,皇兄您大人有大量,肯定不会小气地跟臣弟抢一盆牡丹是吧。”
景麟这才明白他是打什么念头,冲着他挥了挥手,十分无奈:“随便你吧。”
一顿早饭打打闹闹地吃到了中午,邵攸估摸着自家老父此时应该已经下朝回府,他也该回去问问那折子究竟批了没有,这便起身告辞。景麟本也打算离开,却被远鎏虚虚地拉了一下,只得扬声叫了邵攸,让他代问太傅安好。邵攸自然笑着应了,下楼回府不提。
等邵攸走了,远鎏这才哭丧着脸,吊嗓子似的冲景麟一声哀嚎:“我的亲大哥好皇兄啊,您可给臣弟句准话吧,这万寿节寿礼您到底准备了什么好东西?臣弟要再问不出来,这娇贵身子可就要挨我爹的家法了啊!不管您准备了什么,我家老头子总不能越过你去,您就当为了救臣弟一次也上点心吧,说到底,皇上不是你亲爹吗!”
景麟对他这幅死皮赖脸的模样最是无奈,看远鎏装出一副涕泪横流的样子,简直不想再看见他,赶苍蝇似的挥了挥手:“罢罢罢,给你透个底,我这边真的是没准备什么,左右是从简,原来盘算着不过是纸笔丹青这类心意罢了。皇叔要是逼你逼的急了,你就说父皇不喜欢中看不中用的东西,毕竟是亲兄弟,心意到了也就是了。退一万步说,夜宴上献礼也是按辈分来,还是以皇叔为首,盖不盖得过我有什么要紧的?”
远鎏得了句准话,心情甚是舒爽,也不捂脸假哭了,伸筷子挑着桌子上顺眼的挟了一筷子,笑眯眯高声道:“臣弟知道了,皇兄这便回了吧,这花儿臣弟待会儿就帮您送过去,保准您满意!”
景麟早起身了,这会儿都走到了楼梯口。他背着远鎏挥了挥手就算听见了,不一会儿脚步声就远了。
远鎏心满意足地把一桌子的小菜又扫荡了个遍,拿扇子遮住了一个饱嗝,站在楼梯口高声叫小二:“来人呐!给本世子把这两盆花搬走!”
李掌柜的连忙上来伺候,看远鎏心情不错的样子,想是吃得满意了,提着的心这才放下来,指挥着两个力气大的小二把牡丹给远鎏搬了出去,到门口还不忘追着嘱咐:“小心点儿!别把殿下的花碰坏啰!”眼见着远鎏腆胸凸肚一副满意的模样走远了,这才转回店里,是大松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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