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过了晌午,又窸窸窣窣地落起雪来,不一会就大如鹅毛一般,洋洋洒洒。虽只一个时辰不到就住了,但整个京城霎时银装素裹,连京兆尹府门前的狮子都覆上了层白霜。往日车水马龙的街上只见零星归家的路人,商户们早早地闭门谢客,该在街上清扫的人也不知到哪儿躲懒去了。
外头一片萧索,而宫里却因着万寿节将至,上下都松快了些,宫女内监的脚步都轻快,上上下下忙成一片。雪停了半刻,宫中的路便有洒扫内监清扫妥当,除了远处琉璃瓦上星点落了几处斑驳,余处干干净净。
正是一派祥和的时候,而皇后所居的昭明殿却是个例外。朱红的宫门紧扣,门前覆着没过脚踝的深雪还没人踩过,两个小内监噤若寒蝉地拼命打扫,大气也不敢出。
入得昭明殿里,也是一般的寂静。沈皇后着了一身绛红色凤翔九天的翟衣,头上发髻如惊鸿般高高挽起,是平日里少见的雍容大妆。她端坐在正殿凤座上,脸色却沉沉的。座下跪了一地的宫女内监,甚至还有几个破碎的杯盏。皇后的贴身侍女子衿正跪在近前,小心翼翼地拾着碎片,脸上半点异样都不敢有。
"连盏茶都奉不好,宫里真是白养你们。"沈皇后语气冰冷,眼睛扫也不扫他们,不耐烦地一挥手,"都滚下去,别在这儿惹本宫心烦。"
"娘娘……"子衿想求情,可看着沈皇后的表情,还是把求情的话咽了,只在眼角拼命地给跪着的那些人使眼色。
沈皇后抬手指了指子衿,不料却碰到了座前的紫檀案几,一枚珐琅镶金护甲生生的折了。她面露倦意,扶着额头,"叫他们都下去,子衿,来给本宫揉揉额头。"
子衿手里的碎瓷片让小宫女膝行着接走了,哆哆嗦嗦地,被子衿警告地看了一眼。那个小宫女连忙往后退,因着手抖,一盘子碎瓷都跟着叮当作响,幸而沈皇后阖了眼未理,这才劫后余生般地退到了外头去。再抬头时,小宫女吓得满脸是泪,叫相好的姊妹扶着拉走了。
子衿走上前去,先净了手,这才轻轻地按在沈皇后的额头上,轻轻缓缓地揉。
沈皇后闭着眼,由着子衿按了一会儿,觉得头越发的沉了,便斜倚在榻上合眼小憩。子衿的手却不敢停,为沈皇后打水净面,又卸去钗环,扶着沈皇后重新躺下,将一方纱帘轻轻放下。待沈皇后的呼吸逐渐平稳,子衿方轻手轻脚的退到一旁。她从内室捧了方香炉,加了些安神静气的香药进去,看着兽首香炉升起袅袅青烟,又叫了个小宫女进来,用美人拳给沈皇后捶着腿,这才踮着脚退了出去,阖了殿门。
在门口守着的昭明殿内监赵青看见子衿出来,忙不迭地凑了过来,一张口,全是白气:“子衿姑姑,娘娘这是怎么了?摔了个碟子的事儿,娘娘这气未免发得也太邪乎了。”
子衿叹了口气,袖了手往前走了两步,在太阳地底下晒了晒:“如今到处都在忙着给圣上贺寿,各宫也安分,本来是无事的。还不是娘娘今儿晨起传了太子殿下,结果到处找不着人,底下来回,才知道咱们殿下又有日子罢朝了。这也就罢了,哪知道外头似乎还有流言起来,说是……”
“说殿下留恋青楼楚馆?”赵青撇了撇嘴,低声道:“听德妃娘娘身边伺候的小喜子说,好像是兵部的大人酒后说出来,如今怕是都传开了。”抬眼一瞥,正是御书房的方向。太子惫懒,满宫里都知道,赵青侍候沈皇后久了,消息灵通,对太子那副模样,也着实有些看不上眼,语气里便带了点轻蔑出来。
“住嘴!对太子殿下放尊重些。”子衿瞪了他一眼。子衿在皇后身边得力,赵青也不敢得罪,连忙打躬作揖说了几句好话,她面色才霁。思及刚才的话头,子衿不禁又犯起了愁:“你既然早就听到风声,怎么不早报娘娘知道?万一传到皇上那边……”
子衿自小就在沈皇后身边侍候,自永熙帝得登大宝这些年来,眼见皇帝对沈皇后愈来愈不上心,虽说尊重,可来得也少了。在外面礼节上摆出帝后琴瑟和鸣的样子也就罢了,除了初一十五,竟是没有踏足昭明殿的时候。幸好后宫停了选秀也有些年,并无什么新宠在皇后面前招摇,沈皇后掌握中馈,这些年也一直是风平浪静。本来待太子登基,沈皇后顺顺当当坐上太后的位子,也就圆满了。可近些年来太子在外头的名声着实不好,受过永熙帝不少申斥,而德妃生的二皇子倒是颇受皇帝青眼,若是再……就算沈皇后贵为后宫之主,将来也还是要靠儿子的,看到现在这样,怎么能不着急呢?
这话私下说来有几分大逆不道的意味,赵青缩了缩脖子,往滴水檐下挪了几步,看了左右无人,这才低声道:“也是前几天传来的风声,说是皇上对殿下……不甚满意。自入冬以来娘娘时时要犯旧症,就算告诉了娘娘,娘娘又能如何?若是赶在万寿节当口娘娘再倒下,就说万岁不觉得晦气,旁的人还不知道要传出些什么来呢。”
子衿皱眉,赵青把手往袖口里揣了揣,叹口气,“这儿也没有外人,我跟姑姑说句该死的话。就瞧着二王爷这几年的势头,眼下是母凭子贵还是子凭母贵,还都不好说呢。”子衿一怔,还没等张口,赵青已经闭了嘴不提这茬,对她点了点头,道:“我也劝姑姑一句,都是伺候人的下人,咱们想这么多啊,也没用。”
说罢,赵青又道:“这宫里的风大了,姑姑还是回殿里暖和些。娘娘这里劳烦姑姑伺候着,尚衣局说娘娘万寿节的吉服当好了,我去盯着些,别叫那些不听使唤的再出差错。”
赵青转身走下台阶,自有小内监打着伞侍候着他去了。子衿看着他的背影,啐了一声,却也知道赵青说的话有几分道理。娘娘如今愁的,可不就是太子殿下这一件事吗?还未及想罢,殿里的小宫女悄悄出来唤了一声“姑姑”,子衿忙收了心思,进去侍候了。
外面天寒地冻,礼部衙门里却是一派火烧屁股的景象。侍郎王平的案几上堆着人高的书卷和公文,摇摇欲坠的,教人看了就眼晕。几个员外郎捧着茶盏在下首一脸轻松,王侍郎却不住地踱步,来来回回地简直要把堂下的地皮都蹭下去一层。
“我说王大人啊,您就不能坐下歇歇,您不累,卑职看的可都眼晕。陈大人不就是进宫请个旨,您急什么呢。”
“是啊是啊,王大人您别着急了,这宫里说不准什么事儿就耽搁了不是?反正咱们这可是查遍了历代典籍定的典制,不会出岔子的。”
从早上礼部尚书陈琛捧着万寿节的仪典进宫请旨之后,这位王侍郎就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坐立不安。下面一众僚属倒是不住口地开解,可惜也没起什么大作用。这位王侍郎还是有老虎追在屁股后头似的,围着长案来来回回地转圈。
“万岁可是发了明旨的,叫今年的万寿节一切从简。你们——唉,陈大人也是老糊涂了,竟听了你们的胡话,递上去那个折子,里头光是京城里要铺的红绸就得这个数——”王平伸出了三根手指狠狠地比划了一下,咽了口唾沫继续道,“这是抗旨,抗旨啊!我跟你们说,你们偏是不听,眼下这都快到未时了,尚书大人还是没回来,这这这,这肯定是受了圣上的责骂啊!”
这位王侍郎原是榜眼出身,在一众引经据典的四六骈文之中交了份文风敦厚的策论,得了永熙帝御笔亲批五个朱字:儒生应如是。得了永熙帝的青眼,王侍郎方才被取了榜眼,这下他好似得了尚方宝剑,成了朝中出了名的“梗侍郎”,什么话都只听皇上吩咐才肯动一动。偏生这位王侍郎还饱读圣贤书,理由一大串一大串的,每每把人噎得无话可说。
就说这回定万寿节典仪之事,永熙帝驳了重修清晏园的折子之后,陈尚书和礼部的众人很是苦翻了一回礼书。皇上不想把银子花在明面上,他们礼部却不能当真给皇上准备一个寒酸的典仪。不然,皇上得了节俭的美名,黑锅可都要礼部来背了。陈尚书铆足了力气在万寿节上,花了几天工夫,翻了不知道多少本典籍,才定下最后的典仪。万寿节当天整个京城上凡是登上宫墙能看到道路都要挂上红绸,宫里要在皇帝所居的大兴宫到元朔门两侧摆满奇花异草,更不用说那些不知翻了多少本典籍定出来的整整持续三天的乐舞宴饮。
王侍郎劝过两三回,可他一提反对,陈尚书就摆出一副教训的面孔,说做臣子的要体察上意,到底是九五至尊,过万寿节总不能跟寻常人家一样唱场戏就过去了。左右陛下的御旨也是普天同庆,既然是同庆嘛,总得热闹热闹云云。一众礼部官员也都是喏喏的多,反对的少,让王平颇为无奈。
今儿一早陈尚书揣了折子就去上朝,谁知未时都要到了,也没个回音。礼部大小官员群龙无首,只能干瞪眼看着王侍郎在礼部大堂上不住抱怨陈尚书“莽撞、老顽固”,个个缩着脖子装没听着。
而眼下礼部这位陈尚书却没有他一众僚属这么好的福气,此刻正在等待朝见的耳房里冻得瑟瑟发抖,手拿着折子揣在怀里,也早冻得冰凉。
临近万寿节,朝中自然是无大事,永熙帝下朝后也没几个臣子要单独召见,内监躲懒,耳房里的地龙就没有烧起来,只放了一个烧得不旺的火盆应付了事。要说陈尚书拿着这本典仪的折子心里也不是不打鼓,所以才打着下朝了单独面圣的心思,捱过了早朝就忙递了牌子请见。谁知道牌子是递上去了,出来的却是一个小内监,说皇上下了朝就传了兵部尚书入内问话,眼下谁也不见,连张大人都被赶了出来。若不是军国大事,谁也不敢进去打扰。
陈尚书当然不敢打扰皇上的军国大事,只得塞了块碎银子,求了小内监待陈大人出来给自己通报一声,自己便在耳房里等。谁知这一等就是两个时辰,陈琛好几次起身往外头瞧,那收了银子的内监也不知哪儿去了,明白过来皇上今天估摸是不见人了。只是已经递了牌子上去,臣子断乎没有等不及君主的道理,所以陈尚书只能守在耳房里等得瑟瑟发抖,心急如焚,却也不敢擅自离开。脚底下的火盆本就不旺,等了这么几个时辰早就凉了,陈琛叫了几次来人添,只是没人听。桌上的茶倒是有个小宫女来来回回地换水,可是陈琛怕面圣不雅,也不敢喝,只得缩着膀子苦捱时辰,心里是叫苦不迭。
陈尚书一早起来急着赶朝会,早点只是随意用了一口,又冻又饿,实在是忍不得了。他刚想再出门去找一趟收了他银子的小内监打探一下情况,外头突地传来脚步声,一角银蓝袍子闪过来,看那服色,是宫里得用的内侍。
陈尚书连忙把手抽出来,哆哆嗦嗦地拍了拍衣服上的褶皱,一边准备面圣,一面暗骂自个儿衣衫不整,别叫皇上看了不快。这时候外头的张德全已经跨了进来,眼角扫过陈尚书冻得僵了的身子,假做没看到的样子,拱手笑道:“大人莫急,皇上今天不见人了,请大人回吧。”
陈尚书一愣,又连忙堆起笑来,应了声,要往张德全手里塞银子,被张德全拂尘轻飘飘一挥挡住了:“可不敢承大人的情。宫门落钥时候近了,大人收整停当,这便回去吧。”又挥了挥手,一个低眉顺眼的小内监趋步上来,张德全道:“兴朝,送陈大人出宫。”
“劳动了,劳动了。”陈尚书眼看打听不出什么,只好笑笑,跟着小内监出去了。张德全停了一刻才出来,脸上的表情又是古井无波的模样,小步快走,回去复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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