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梦魇
凌晨的时候，沐裳跟张医师一起核实了两份名单，那批延缓发病的人中，有七成都集中在这五个营帐内。张医生召集了所有的医师来商议，虽然不知这个重合有多大的偶然性，并且也只是拖延了些时间，能否治愈尚且未知，但无论如何，在目前毫无头绪、时间又紧急的情况下，可以一试。
张医师忽然捂住嘴咳了起来，旁边立刻有医师的脸变得煞白。
沐裳转头看过去，张医师好容易止住咳，脸上现出淡淡的苦笑：“我恐怕帮不了忙了，后面的日子靠各位了。”
周围静了一刻，沐裳道：“张医师去休息吧。”
有军士进来，说：“左一至右四帐的人没动静了，都尉让医师去确认一下。”
这几个帐里是第一批病倒的人。
坐在张医师旁边，那脸色煞白的医师忽然就哆哆嗦嗦站起来，大声道：“我要回去！不能再留在这儿了，这病、这病根本无药可治！你们明明都知道的！”
一个头发花白的年老医师斥道：“为医者入门所学基本要义是什么，你竟如此……”
那医师涕泪俱下道：“我不是什么大名医，我学医不过是养家糊口混口饭吃，我上有老下有小，我得回去，我得活着呀！我……”
“让他走。”沐裳淡淡道：“隔离五日无异常才可回城。他留在这里只会把绝望的情绪传给病患，百害无一利。”
年老医师叹口气，其他人也默然不语。
军士道：“我得回去先禀了都尉。那，哪位跟我去确认……”
“我跟你去。”沐裳站起身道。
“沐，沐医师，你……”张医师忙起身想拦住她。
沐裳冲他点一点头示意没问题，又道：“烦请各位医师按照我们先前说好的，按部就班，各司其职。这病……不管任何事情，总会过去的。”
众人不知这年轻的个子小小的医师在军中是什么职位，只觉他不慌不忙、镇定异常的态度让人心里的慌乱也慢慢平静下来，虽然情况依然糟的不能再糟，但平静着走下一步总比慌乱地走下一步要好。
沐裳用布巾扎好口鼻，进入病帐内。帐内是一片死寂，腐臭味透过层层的布巾钻进鼻中，地上躺着的一具具身体干瘦枯槁、脸颊深陷，露在外面的皮肤灰黑，手指头肿胀发紫，有些人口鼻处有血液残留的黑褐色。
帐内不透光，一盏极微弱的油灯忽闪明灭，映在那些定格的面孔上，有人嘴角含笑，有人眉头紧蹙似不胜痛楚，有人瞪大双眼极为惊惧。门帘掀起，风吹灯灭，黑暗闷窒，如在修罗地狱。
跟进来的两名军士燃起一个火把，寂静无声地跟在沐裳身后。
沐裳俯下身去，探听心跳，把摸颈脉手脉。八个帐篷一路走下来，到最后她几乎直不起腰，起身时踉跄了一步，身后的一个军士扶了她一把。
整八个帐篷，仅一个人气息微弱暂时留了下来，由那两名军士抬了出去另行安置。
沐裳从帐中出来，快步走向不远处的小树林，扶着一棵树，拉下布巾就开始干呕，身体抖得像筛子，手脚却软成一滩泥，她躺倒在地上，天旋地转，大声喘息。
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死人。纵使在镇上断头台前，纵使跟萧旸奔亡的途中，见到的那些死亡是惨烈的带着热血的温度的。而如今，这种在等待中体会生命一丝丝消逝的死亡更让人绝望。不久前他们还是演练场上身体健硕、生机勃勃的年轻人，她或许还跟他们中的谁擦身而过，现在她触到的只是发冷僵硬透出腐气的尸体。
军士们挖好了大坑，一把大火燃起。尘归尘，土归土。
沐裳在一旁看了一会儿，离开去到小溪边清洗干净自己，又去看罗骥。
罗骥这会儿是醒着的，虽然仍是一动不能动，随着门帘掀开透进的光，看着沐裳走到他面前蹲下来。
“沐医师。”声音虚弱，但意识是清醒的。
“罗将军，今天感觉怎么样？”沐裳问。
“身体很沉，动不了，之前的恶寒发热现在都感受不到了，睡着的时候一直做梦。”
沐裳点点头。
“那帮兄弟……你都检查过了？”
想来已经有人过来跟他汇报过了。沐裳点头，没多说什么，现今的情况，任何的安慰都是无力的。
“叶麟对这种疫病的处理方法，你大概也知道了吧。”罗骥知她是跟在萧旸身边的人，说话并不避讳。
“是。”沐裳答。
“那消息先到了我这边，才传给大将军的。”罗骥苦笑一下，“我做不了决定，把难题抛给大将军。”
“罗将军其实已经做了决定，而大将军做了跟你同样的决定。”
“可是我不知道我这样做是否正确。沐医师你不是军中之人，你不知道，一场战役下来，死去几百个人是常事。叶麟的应对之法虽然残酷，却保障了更多人的性命。而现在，已经有上百个人死了，我、我不知道……”
“大将军其实也不知道这样是否正确。”沐裳道。那天萧旸是毫不犹豫地做了决定，后来在路上时她和他就此短暂地交谈过，这个困惑不仅是罗骥有，沐裳和萧旸都有，“大将军说，他的决定也许会带来更为严重的后果，可是不管再让他重新选择多少次，他也只会做同样的决定。”
她记得他说，这不是出于仁义，这世上有很多以仁义之名做出的蠢事。作这样的决定，只是出于为人的底线。趋利避害是本能，但如果一切只听从于本能行动，不知道社会会变成什么样，不知道人性最终会发展成什么样。
作为军人，在他手上失去性命的人成百上万，可若是他因此就轻贱生命，那他是一把屠刀，而不是一个人。这或许不是一个理智的决定，也许留下这些感染者，和主动抛弃他们，最后的结果并无不同，他们都会死去，而留下他们则需花费更多的物力人力，并冒着让更多人感染的风险，但还是不能，无关乎道德和良心，而是，若认为弱小就该被牺牲和抛弃，或许在短时期内看到的是好处，可最终会导致更大的灭亡。
萧旸不是一个多话的人，沐裳跟他相识以来从没听他正经说过什么大道理，可是那天他说了那番话，沐裳却一点都不意外，似乎他在她的感觉中一直都是那样的，从来不曾陌生的。
“罗将军，现在需要几味药材，因为不是军中常备药，我问过你军中的都尉，需要一级级报上去，可现在情况紧迫……”
“需要什么药沐医师写下来吧，我会让人吩咐临汕太守去办，我还没死，说话还算管用，就算老子死了……”罗骥嘴角勾起一个笑，“你们也暂且瞒着，他不敢不办的。”
军士将药汤送进帐篷，沐裳接过来喂罗骥喝，道：“罗将军不怕死吗？”
“不怕，活着的时候痛痛快快，死便死了。”罗骥已是有些精神不济了，喝了药汤后更是昏昏欲睡。
沐裳逐一去喂帐里的其他不能动弹的军士喝药。
“沐医师、也不怕死吗？”罗骥问。
“怕死，很怕……”沐裳答。
片刻后，罗骥在她身后笑出声来，边咳嗽边道：“以前笑话沐医师像个小娘儿是、咳咳，是我错了。”
.
萧大将军率兵在前线击退黑甲军的进攻……
黑甲军再次反扑，与天凌军激战一夜，双方均损失惨烈……
萧大将军与黑甲军副帅叶敏对阵，叶敏前胸中刀退回大本营，萧大将军左臂受伤……
三天的战报不间断地送来，在罗骥清醒时由都尉报给他听，沐裳有时刚好过来送药会听到一些，不是不担心，可她已分不出多余的精力来想太多，几日以来没日没夜地连轴转，医师们全都累趴下了。
三日里，每天都有大批患病的人死去。郑老医师也不在了，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形容枯槁，皮肤上布满紫斑。沐裳亲手把的脉，看着军士们将人抬走，这个前不久还教导她医术的人，在病倒前还留下一大堆方子的人，她甚至挤不出时间来悼念忧伤。
沐裳机械地从一具身体移到另一具身体前，不断地去探他们身上的生命气息，每一次结束后都像是从尸堆里爬出来。十二时辰不停歇地煎药，给隔离区艾草熏蒸，烟气缭镣中时常让人恍惚置身于无法醒来的梦魇中。
唯一让人不那么绝望的是，疫病的蔓延似乎变缓了，到了这天，从排查的结果来看，已无新增患病人员。
从她到达那日起就断断续续下着的雨也终于停了，天空高远，显出一抹的灰蓝色。
青城晖带着埝都的支援赶到了。或许是本该在阵前的大将亲自回都督办，让皇帝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或许是青城晖运用了自己的什么路子来迅速地促成这件事，总之，这次的支援从人力到物资都是充足的。
埝都来的医师们在讨论后，决定一方面继续沿用沐裳他们使用的那张方子，毕竟从这几日的观察来看，那些服药的病患虽然仍是时不时地昏迷，却是大部分保持着这种状态没有继续恶化，另一方面需要着手尝试新的药方来结束这场疫病。
如沐裳之前同萧旸所说的那样，她成了军医与民间医师之间的桥梁，并负责了前后的衔接。几天后在给病患喂药的时候，沐裳忽然眼前一黑昏倒在地上，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隔离区的帐内。
终于还是中招了吗？一瞬间脑中涌起无数种想法，最终发现最让她紧张的是，如果阿旸知道了怎么办？
(https://www.tyvxw.cc/ty7764/9157903.html)
1秒记住天意文学网：www.tyvxw.cc。手机版阅读网址：m.tyvx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