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第一百八十二回、长至娇耳阖家乐亚岁蛊药孑然身
天边的灰白色墨痕越发的重了,阴沉了几日的天空也开始有了变化。星子般的白色雪花随着瑟瑟冷风从空中飘落,不一会儿就变成了铜钱大小,眼前开始变得模糊不清,交织成雪幕,遮住了视线。
雪中的亭台楼阁仿佛被水墨所染,更显寂静。往日里,颜色艳丽的琉璃砖瓦被白雪覆盖,倒是让整座宫苑添了几分月桂蟾宫的清冷仙气。
一把黄色的油纸伞撑开雪幕,从小径上匆匆行过。冰凉的雪花落在蓝兔白皙的脖颈处,惹得她缩了缩脖子,打了个寒颤。手上提着的食盒上已落了一层薄薄的雪色,蓝兔加紧脚步,走到檐下,推开房门。
“嫣然——”蓝兔轻声唤了一声,却如雪片落于水面,了无声迹。
她放轻步子,走过半圆形的木屏风,踏入内室。
轻柔的灰白色烟痕从铜色的兽首香炉中缓缓飘出,消散在空气中。淡青色的纱幔坠着玉色的穗子,落在紫檀榻上,一个身着粉色大氅的少女伏在榻旁,而榻上,是已经昏睡了两日的武林盟主黑小虎。
“嫣然——”蓝兔走到嫣然近前,虽是不忍,但终究还是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嗯?姐姐?”看到蓝兔放到在近前的容颜,嫣然有些迷糊的睁开了眼睛。
“吃点东西吧,嫣然。”蓝兔见嫣然眼中满是血丝,知晓她定是一夜未眠,不免忧色更深:“你已经守了他两天两夜了,多少吃点东西吧。”
见嫣然并无反应,蓝兔只能安慰道:“逗逗说黑小虎已无大碍,你若是这么再枯守下去,反而自己先倒下了。”
说完,蓝兔又叹了口气。逗逗说黑小虎的身体已无大碍,可求生的欲望却几乎没有。想必玄冰洞内,当黑小虎剥离“玉灵犀”的那刻起,他就已经想好了自己的结局。
一个人若不想再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就算华佗在世也无药可救。
除非,有让他想要活下去的东西。
想到三日前,三人出了地心之谷,嫣然虽然坚持着自己行走,可却在到达宫中后,再度昏迷。好在自己为她输了不少的内力,嫣然底子扎实,身上也未有陈年旧疾,昏睡一日后幽幽醒来。
只是醒过来的嫣然见黑小虎仍旧昏迷,不管不顾的要守在他的床前,将自己千疮百孔的身体置若罔然。
“那他怎么还没有醒过来啊?”面对蓝兔的安慰,心思细腻的嫣然仿佛感知到了什么,看着黑小虎越发微弱的呼吸,她缓缓问道。
自小到大都把这唯一一个妹妹捧在心尖上疼的蓝兔,见她如此,不禁红了眼眶,却不忍再隐瞒下去。
蓝兔转了话题,柔声道:“嫣然,今日是冬至,我特地做了你爱吃的饺子,你快来尝尝,冷了就不好吃了。”
“这么快,已经到冬至了吗?”看着蓝兔打开食盒,端出一碗热腾腾的饺子,嫣然的眼中终于有了一丝光亮。
“是啊,你还记得从前冬至的时候,我们都是一大家子一起包饺子的,紫苏,紫苑,还有紫珠紫倩,一边包,一边闹,偷偷给自己包了铜钱的饺子做记号。你小时候不会包饺子,怕吃不到藏着铜钱的饺子,就吃得最多,每次吃到包了铜钱的饺子,都高兴得不得了……”蓝兔沙哑着声音缓缓将过往从前一一道来,姐妹俩一时之间都陷入了曾经那段美好的时光中。
“是啊,有一次,还把我正在换的乳牙给磕掉了。像是被蓝兔所描绘的场景所感染,嫣然的嘴角也扬起一丝笑意。
“姐姐,我想吃饺子了。”说着嫣然想要起身去端桌子上的饺子,只是久伏在榻上的四肢已冰凉麻木,连动一动,都无法做到。
“好,别急,姐姐喂你吃。”抹了把不知何时落在腮边的眼泪,蓝兔拿起筷子夹起一个饺子,递到嫣然唇边。
香软的饺子在唇齿间划过,还未吞下,嫣然却不可抑制地干呕起来。
“嫣然!嫣然!”蓝兔慌忙放下手中的碗筷,将嫣然揽入怀中,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姐姐!”带着呜咽的声音从蓝兔的肩头传来,此时的嫣然哭得像是个还未长大的孩子。
半晌,伏在蓝兔怀中的她才颤着声音道:“姐姐我害怕,我怕他会就这么一直睡下去,再也醒不过来了……”
因情所困,为情所伤。
蓝兔不知该如何安慰嫣然,等到将嫣然哄到一旁的小榻上安歇,才松了半口气,拎着食盒离开。
等到四下寂静,嫣然看着榻上沉睡的男子,拉过他的手,轻轻依偎在他胸前:“小虎,你什么时候才会醒?你能不能,能不能快点醒过来?”
带着叹息的呓语飘散在空气中,带着咸湿的潮气:“小虎,我想和你一起吃饺子。”
床榻上的少女终于抵抗不住倦意,沉沉睡去,那与她交握的手,似乎有所感知,微微一动。
南疆灵虚族后山冷泉。
已入冬至,纵是温暖如春的南疆灵虚温度也下降了不少,让白日里还艳阳高照的灵虚在入夜后飘起了雪花。
细碎的雪沫如同细小的水晶,从夜空中纷纷拂落。晶莹的颗粒在触及到同样冰凉的泉水后瞬间湮没,再不见半点痕迹。
点点莹白琼花落在男子袒露的臂膀胸膛,融化成细密的水珠,沿着肌理的弧度划入泉水中。
静坐在冷泉中的虹猫双目紧闭,呼吸沉缓。再细细看去,不由心惊。现下已是落雪季节,只身坐于冷泉中的男子面上却一片潮红,大滴的汗珠从额角渗出,浸湿了双鬓的发丝。弧度完美的唇紧抿成一条线,此时的他似乎正在忍受着某种巨大的痛楚。
倏地,虹猫猛地睁开了眼睛,这时才看见他双目赤红,隐约有血光闪动。
伸手取过身后岸边放置的一个黑色瓷瓶,在准备取药丸的那一刻,虹猫的动作又突然顿住。布满血丝的双目紧紧地盯着手中的瓷瓶,仿佛要将瓷瓶看出个洞。
蚀骨剜心的痛楚从体内传来,修长的手指几乎要将瓶子捏个粉碎。虹猫不再犹豫,快速将瓷瓶打开,从中倒出一颗黑褐色的药丸放入口中。
喉结急切的滚动,细腻微小的吞咽声在这了无人迹的后山像是被放大数倍般,格外清晰。
片刻后,当虹猫再度睁开眼睛时,眼眸已恢复成清明模样,仿佛方才的血色只是一闪而过的错觉。
看着手中的黑瓷小瓶,虹猫皱眉沉思。
这瓶子正是半月前齐修远连夜送来的可以抑制“咫尺天涯”,按齐修远所说,瓶中存有一月用量,每日服用一颗,可保一月安定。可如今堪堪才过月半,瓶中药物却只剩二三。
倒不是药丸不足三十,而是每日所需并非一粒即可。
因为之前在魔阁发生的事情,对于齐修远,虹猫也是有所保留,并非完全信任。所以一开始,当齐修远将药瓶交给虹猫的时候,哪怕是在看到他自己也服用过之后,虹猫也并没有想要立即服用这药物。
只是面对“咫尺天涯”一日强似一日的折磨,终有一日,虹猫在百般无奈之下,取了一颗药丸服用。
令人称奇的是,在服用药丸后不久,躁动的蛊虫居然奇迹般地被安抚了下来,身体还有一种飘飘欲仙之感。虹猫试着运转内力,内力也恢复如此,似乎回到身无蛊毒的状态。
至此,虹猫相信了齐修远对于此药能够抑制“咫尺天涯”的说辞,开始按照齐修远所说的服用方法定期定量服食药丸。
在服药初期,一切似乎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每日一粒,不仅让虹猫省去了浸泡冷泉的寒苦,更让免去了他的蚀骨灼心之痛。只是在五日后的下午,正在练功的虹猫却突然感觉丹田处如同被烈火焚烧,随即是熟悉的疼痛感席卷全身。
像是被压抑久了的反噬,蛊虫躁动不已,几乎让虹猫一瞬间晕厥在地。模糊的视线中,虹猫看见了不远处的黑色小瓷瓶。
如同久旱逢甘霖,疼痛让脑海中一片空白的虹猫,下意识地做出生理上的反应,颤抖着手打开了瓷瓶,自此之后,便再无回转的余地。
疼痛退去之后,是身体传来的酥软迷醉之感。虹猫闭着眼,躺在地上,缓解药丸带来的这种极致的舒畅感。
每日服用一粒的药丸开始在不经意间变成了两粒三粒,甚至是四粒!
指腹摩擦着光滑的瓶身,虹猫并不是傻子,他自然知道这药有问题。若不知自己强行压制,恐怕早已失去理智。他也不是没有试过将要戒掉,只是那种生不如死,浑浑噩噩的日子根本无法让他保持清醒寻找长虹剑剑魂的下落。
看来很多事情不能一拖再拖,需要尽快解决。
来灵虚的这些日子里,他无数次地想到过死,可就算是死,也要回到蓝兔身边。
扯过岸边放置的里衣,虹猫草草披在身上,从冷泉池中起身。身后的长发被泉水浸得湿透,贴合在背脊上,洇湿了背后的衣衫。
长腿迈开,水珠沿着结实的肌肉从肌肤上滚落,虹猫弯腰去取白色外衫。
从指腹传来的微微异样的手感让虹猫停了准备穿衣的动作,皎白的雪色下,虹猫的目光落在手中的白衣上。
白色的衣衫,和往日所穿并无二致。只是在白衣里层的心口位置,绣了字迹。
那是一个用月白色丝线绣着的娟秀小字,只一个:“蓝。”
蓦然,在这寒冷的冬夜里,一股暖意涌上心头,让虹猫弯起了唇角。
这件衣衫是蓝兔送给他的生辰礼物,彼时他们正离开玉蟾宫前往雪山天池为逗逗求医。而后在雪山天池上所经历的,虽艰难凶险,但却也有他人生中不多的欣喜畅意之事。
指腹复又细细摩擦,他才发现经过多次水洗的衣衫在这个“蓝”字的针脚处还有一丝暗褐色的痕迹。
这是血迹?在缝衣服的时候,她受伤了吗?
盈满心口的喜悦像是被针尖麦芒突然刺破,拿着衣服的手指寸寸收紧。虹猫抬起头看向夜空中纷飞的落雪。往年此时,他总在玉蟾宫和蓝兔一起包饺子吃团圆饭,可如今,却只剩被困在这异乡之地,一时之间,苦涩含于口中,却无法言说。
穿好衣物后,虹猫不再沉溺于悲伤之中,将放置在一旁的长虹剑负于身后,朝着灵虚族的后山深处走去。
此时,山泉的另一侧,一条通体漆黑的小蛇隐于夜色,紧紧跟随在虹猫的身后。
灵虚一族多丘陵山地,越往深处,行路越发艰难。此地不仅地形古怪,植被生长也与别处迥异。已是冬日,植被却不见落叶枯萎,依旧繁茂纷杂。
挥剑斩断阻挡了前方视野的一条藤蔓,虹猫低下头细细查看手中绘制的简易地图确定自己的所在地。这是自他来到灵虚之后便开始着手制作的,在与诛心和其他族中居民数次前往后山时,虹猫总会细细记下行走过的路线和方位。至于更加细节和机密的东西,有不少是通过齐修远打探到的。因此这也是如今虹猫即使知道药丸有问题,依旧隐忍不发,没有和齐修远撕破脸的原因之一。
其实刚开始,对于自己对药物需求的增加,虹猫内心思虑颇多。本着小心谨慎的原则,他在第一时间内并没有对齐修远说明。反观齐修远,也没有进行询问。因此虹猫内心猜想,齐修远应该是不知道这种药物会在快速地在短期内就让人依赖成瘾。
既然他无从得知自己现下的状况,那就没必要将自己的软肋送到他的手上。
山路越发难行,毒物也越发多了起来,虹猫将随身带着的驱虫药粉洒在身上,继续朝山林深处前行。
细碎的飞雪不知何时停了下来,乌云之后,丝丝缕缕的月光滑落,将整个后山笼罩其中。
夜色愈发浓重,虹猫的眉心的褶痕也越发深了。面对依旧没有线索的寻找,虹猫开始思考自己估算的方向是否正确。
正思量间,负于虹猫身后的长虹剑微微颤动,发出低沉的剑鸣声。
飘离的思绪被猛地拉回,虹猫眸中染上喜色,将长虹剑取在手上,只见剑身隐隐发出绯色的光芒,触手生温。
看来,他要找的东西,已经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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