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第二十二章 罚她
蓟城西山脚下,皑皑白雪覆盖延绵茶田,与周家村飘荡的白幡花幡相映,凄凄戚戚。
两名诺玛族士兵乔装成农夫,一前一后抬着担架。
上卧的裴氏容色惨白,因刺目阳光而紧闭双眼。
“确定她将现身村外石亭?”
荻夏蓦然停步,疾风抖动狼皮的灰褐长毛,虎虎生威。
裴氏有气无力:“将军信不过我,为何还亲自前往?”
她昨夜以一句“碰碰运气”勾得荻夏心神不定,如她所料,此人纵然多疑,却不肯放过任何一丝机会。
“哼,”荻夏冷声道,“你应该明白,欺骗本将军的下场。”
裴氏虚虚一笑:“到了便知。”
行至坡上石亭,疏落林木冷冷清清。
荻夏脸色愈发难看:“人呢?”
“还早呢!”裴氏四下张望,“再说,您觉着她会巴巴在此恭候大驾?”
“该不会想溜吧?你倒可以试试。”
裴氏挣扎下地:“前面……有座孤坟,埋着她最看重的人。今日是那人生忌……想来,她会亲临祭奠。将军不妨再给点耐心。”
荻夏循她视线望去,果真看到有个小坟包,上头立着无名新碑。
“谁死了?莫唯启?他不早逃回冽京了?”
裴氏不答,趔趔趄趄前行。
荻夏跟了几步,忽闻后方隐约传来细碎交谈声,当即示意手下收起担架,分散隐匿。
裴氏丝毫没理会,忍痛挪至冯老护卫的埋骨处。
双膝一软,跪倒在碎石地面。
山风把如游丝般的呓语刮得支离破碎。
“二牛家的大婶说……村外石亭边上的野林地里,添了座新坟。对应三公主捎来的‘药方’,我便猜出……您被葬于此地。
“裴家蒙您恩泽多年,我没能拦住您,甚至怕露了行迹,不敢拜祭,真是抱歉!冯大哥,您大人有大量,别和我计较,还请务必保佑三公主、小王子和明琅他们诸事顺遂。话不多说,我在这儿,给您磕头了!”
话毕,裴氏拼起全身之力,猛地一头撞向石碑!
荻夏远远看她跪拜,依稀听她喃喃低语,偏生听不真切。
再看她突如其来撞碑,大惊飞身抢出,已然太迟。
裴氏额上血流潺潺,口鼻气息断绝,怕是回天乏术。
再回望渐行渐近者皆为本土男子,一人身型瘦削,另一人脸上满是麻子,哪有三公主的影子!
荻夏无能狂怒,撇下裴氏,直往周家村掠去。
——他得问个清楚,裴氏不顾一切执意祭奠的,究竟是谁!
寻访半日,某位大婶宣称,两月前收留过一对父女。男子年迈,腿脚不便,少女则爱穿男装。父女进城探亲访友,其后那少女曾以侍婢身份进出过周家老宅,还托自己把药方交予她姑姑,之后便替周家表小姐嫁人了。
荻夏被彻底搞糊涂了。
——腿脚不便的“父亲”,应是中了奇毒的冯守渊,“姑姑”没准儿是裴氏,可三公主冒充侍婢,替人出嫁?
他百思不解,几乎疑心搞错了对象。
问及药方,那位大婶居然还有印象。
“什么……白头翁,向前,千里及,防风,王不留行?周家人种茶,对草药也略知一二,我当时看过,只觉这药性根本搭不上……”
荻夏倒抽了口凉气!
裴氏口中“每月十五传信办事”、“生忌”、“亲临拜祭”……通通都是假话!“替嫁”也是幌子!三公主早在一个月前便启程东行!
裴氏带伤和他耗了半个多月,只为让三公主走得更远!
荻夏磨牙吮血,暗恨没来得及狠狠鞭尸,以泄心头之愤!
···
入夜,烛伊将解腻汤端进书房,语带忿躁。
“表小姐遭遇坎坷,身子骨又弱,将军实在太不怜惜人家了!明眼看见她这两日郁郁寡欢,你不但故意拉我展示恩宠,还把她撵走!”
纪允殊漠然饮汤,见她水眸愠怒不减,勉强解释。
“曾允诺送她入京觅良缘,自是不该拖累她的名声。再者……我想证实一件事。”
烛伊闷声道:“将军想证实什么,我不得而知。但慕姑娘出身好,你为保全她名誉,从不与之单独接触……显然是为她好;而我这来历不详的异族女子,想必不需留好名声,将军借我打破‘不近女色’的传闻,是担心赐婚出差错?”
纪允殊甩给她一巨大白眼。
烛伊恍然大悟:“那便是反过来!你不想被赐婚!”
纪允殊的小心思被她戳中,索性认了。
烛伊倒也不气恼:“周老爷子给你安排那么多美貌侍女,你只选了我,是因为我更好看?”
“……能不能有点自知之明?”
“哦!对了!将军断定我来冽国别有用心,特意朝夕观察!那请问将军观察出什么了?”
“皮厚,嘴刁,心眼坏!”纪允殊没好气。
“我明明是皮俏,口直,玲珑心!”烛伊理直气壮。
纪允殊被她的自我评价逗乐:“你算是从曹不破手里抢的,依照他不依不饶的性子,定要大肆渲染。殊不知,我就等着他败坏名声。”
“不怕他反咬一口,说你窝藏异族细作?”
“若真有此招,我大可推卸责任,反正……他最终没当众挑明对你的怀疑,”纪允殊笑唇舒展得意弧度,“你既求我护你,想来树敌者不止曹不破,我算是给你挡箭的。所以,‘小侍婢’想活命,就得做好份内事,沿途替我挡些桃花箭。等赐婚一事黄了,自然放你走。”
烛伊嗤之以鼻:“闹了半天,唯一称得上桃花的慕姑娘都被你掐了,我挡个鬼?”
纪允殊笑而不语,垂目看书。
烛伊不好傻站,装模作样收拾,没捣腾多久,旧书册哗啦啦撒一地。
纪允殊皱眉:“不折腾点幺蛾子,便浑身不舒坦?”
“将军大人不嘲讽我,也浑身不舒坦呢!”
烛伊学着他阴阳怪气,忽见书里夹着一封信,信封上写“致云兄”,下角落款“弟亢”。
“想偷看我的书信?”纪允殊不悦。
她先是一愣,后记起纪允殊曾改过名,猜出这是未寄出书信,以夸张的声调惊呼:“原来……将军以前叫‘纪坑’啊!”
——莫唯启提过“亢龙有悔”,可时日久了,她不记得读音,跟“坑”长得像,且当它念“坑”吧!
纪允殊脸都绿了:“‘坑’你个头!不认字就别乱嚷嚷!这字跟‘抗’同音!有高强之意。亢宿为二十八星宿之一,处于东方苍龙七宿的第二宿!”
“亢也不比坑好听……”烛伊笑逐颜开,“其实‘坑’更贴切些,毕竟将军前段时日还掉坑里了!”
不提这茬还好,骤然谈及生平大辱,纪允殊眼光能淬出刀子!
“过来。”
烛伊草草把书往架上一堆,撅着小嘴行至他身侧。
纪允殊提笔蘸墨,在洒金粉笺上写了个“亢”字。
落笔从容,丰秀雅逸之余,亦透出刚劲气势。
“把‘亢’罚抄一百遍,写不完,不许睡。”
“凭什么!”
“凭你不识字,还不勤快学习!”
烛伊料知撒娇撒泼皆无济于事,只得忿然握笔。
纪允殊一见她的持笔姿势就窝火:“手应在笔头两寸一分处,手指使的力全然不对!你的老师……和我那大外甥没教过你?”
“是我自己愚钝。”烛伊却想到莫唯启,心底微泛涩意。
纪允殊气不过,从她身后贴来,细细纠正她的动作,大手把持柔荑,在纸上写了一点一横。
翰墨书香混合怀中淡淡女子清香,他心突突乱跳,面红耳赤,强忍羞臊,硬着头皮写完一撇。
最后的横折弯钩收笔不慎,划出寸许,如利刃狂肆。
他撒手转身,丢下一句“自己练”,才勉强喘过气。
烛伊仿佛有一瞬的失忆,直至短暂绮丽随他体温消散。
许是心有怨气,竟忘了装拙,一百个“亢”字写得规规矩矩,颇算顺眼。
纪允殊过目时略显讶异,颔首认可,便由着她继续练点别的字。
恰逢顾思白抱猫溜达进书房,见状好奇:“烛伊姑娘写那么多‘坑’字做什么?”
烛伊平静答道:“被人坑了。”
纪允殊闻言瞠目,才发觉她偷偷在每个“亢”字左边加了“土”字旁!还为此洋洋自得!
“这么爱‘坑’,干脆也罚一百遍!”
然而半个时辰后,烛伊笑嘻嘻捧来一大张新纸,上书“纪坑”百遍,甚是工整。
纪允殊差点气出心梗。
顾思白捧腹大笑:“舅舅有了新绰号?你俩的小情趣可真够奇特!”
纪允殊尚未应对,忽听门外轻盈脚步声近。
“将军,莘儿拾掇行囊时找到一小金龙团茶……临别在即,特意相赠,还望勿弃。”
纪允殊曾夸赞周家这款茶,闻言一笑:“慕姑娘费心了。”
慕莘绕屏而入,乌发披散,只在鬓边绾了个小髻;一袭紫衣曳地,纤腰细束,曲线毕现,竟与她平日闺阁女子的内敛装束大为不同,平添几许娇美之态。
纪允殊只淡淡扫过,灵机一动,向烛伊挤出三分轻浮笑意:“来捶肩。”
烛伊心知,又到了扮宠婢的时间。
可她刚写完数百字,腰酸手麻,压根不想搭理他,遂娇声娇气道:“手好痛,将军给揉揉?”
她满心认定这人不敢也不肯,自会换别的任务。
不料,素来寡淡无欲、对避女色避之不及的纪将军暗暗咬牙,抬起骨节分明的手,毫不犹豫裹上她手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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