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第二十七章 “等我。”
五年前, 冽国与后雁族交兵,打得如火如荼时,诺玛族趁火打劫, 从北面偷袭后雁,以报私仇。
战后两军班师,隔着十数丈的河道相遇。
纪允殊高坐马背上,以汉家礼节抱拳;荻夏立于河畔, 用诺玛族握拳捶胸的方式致意,仅此而已。
二人同为年少成名的悍将, 又各具风姿, 难免被人私下比对。
那一次遥相招呼, 更为人津津乐道。
如今,少年郎成长为青年。
荻夏变得壮硕刚猛,又因追捕洛松氏旧部, 被废掉左眼;而纪允殊五官也长开了,兼之离开军营后,常作贵公子打扮,气质大改,是以数日前交手都没能认出对方。
疏淡月光透过错落枝桠,为渐行渐近的诺玛族族投下稀碎暗影。
纪允殊压下心间惊疑, 暂且收剑入鞘。
荻夏停步于两丈外,摆手示意部下团团围住草庐,打量眼前长身鹤立的青年公子,沉声以汉话发问:“你是谁?”
不等对方答话,众护卫的惊呼制止声中,柴门“咯吱”而开。
纪允殊回眸,看清来者何人时, 心中一沉。
而荻夏视线流连于少女平静的脸容,竟脸颊泛红,甚至不自知地攥紧了窄袖。
烛伊一袭白狐裘裹着浅银红束腰裙,清澄水眸柔光潋滟,并无想象中的慌张局促或惊怖畏怯。
她竭力掩饰仇恨,以帕子轻拭指间的血迹和草末,冲荻夏略一颔首。
粉唇缓启,说的却是汉语。
“见过大人,烛伊只想去冽京拜见三公主,绝无他意,您何苦穷追不舍?”
荻夏明显错愕半晌,随即会意。
——除了极少数知情人以外,世人皆认定,荻氏进献给冽国皇太子的姬人,是洛松氏三公主。
他没法公开烛伊的真实身份。
不然,将挑起两国之争。
他定定注视她,眼神复杂,以诺玛族语道:“你那日……怎会孤身和这男人在一起?他是谁?”
烛伊微觉狐惑:这杀伐果敢的施暴者,还关心无意义的细节?
断定他没认出纪允殊,烛伊挽住纪允殊的胳膊,信口雌黄:“显而易见,他是我的夫婿啊!名叫阿坑!”
纪允殊听不懂前面那两句,但“阿坑”二字是汉语,再对应她隐约极了的戏谑,懂了个七八成。
——这坑过不去了,是吧?
荻夏额角青筋暴起:“咱们的男人死光了?你非要嫁汉人?”
“诺玛族男子都忙着追杀我呢!”烛伊哂笑,“你不也是来杀我灭口的么?”
“跟我回去!”荻夏顿了顿,语带坚定,“保你……不死。”
烛伊目视他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容,孩提时代相处的点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脉脉温情与怜惜愧疚又因逃亡路上的鲜血而灰飞烟灭。
“你喜怒无常,出尔反尔,我凭什么信你?”
荻夏怔然良久,眼中残存的和煦一点点消散,逐渐腾起墨云般的阴霾,如顷刻间换了个人。
他蓦地扬手,三十多名手下齐齐向低矮土墙甩出许多布袋!
纪允殊不理解二人对话,见荻夏忽然动手,急忙举剑而挑,只来得及截下其中几袋。
布袋被划破,硝和硫磺的气息迅速弥漫开来。
荻夏轻抚弯刀,笑意狠戾,改用汉语道:“要不要尝尝我荻氏特制的燃料?”
纪允殊淡淡发声:“尊驾意欲何为?”
“把她交给我。”
“以老弱病残的性命作要挟,算什么英雄好汉!”纪允殊深觉不耻,“有种,刀剑上见真章!”
“别……”烛伊素手轻拽墨色氅衣,“他不配。”
荻夏闻言更怒,引弓搭箭,箭头移向火把:“不妨试试?”
“且慢。”
烛伊深知,这已成死局。
此时只需一支带火箭簇,就能把院内草庐夷为平地,男女老少就算侥幸活命,亦非残即伤,而余老先生多年来的著作和藏书,必将化为灰烬。
哪怕纪允殊功夫再好,能挡住荻夏,却没法同时挡住那几十人的乱箭。
在他眼里,她是可疑又能利用的异族女子,自是没必要牺牲亲人、朋友、亲随来挽留她。
她固然不愿死在荻夏刀下。
但若连累无辜之人受伤,她于心不忍。
一旦焚毁了余振道的心血,影响雅集,冽国也会陷入战乱,战火席卷各国,焚烧的则是天下苍生。
唯一能赌的是,荻夏未必会当场杀死她。
只要多耗些时日,她兴许能等到大猫,乃至等到裴明琅。
念及此处,烛伊深深吸气:“我可以跟你走。”
荻夏唇畔微弯,垂下弓箭,朝她勾了勾指头。
烛伊补充道:“让你的人退下!再请院中人转移至安全处!并以荻氏的名誉发誓,绝不因此迁怒旁人,更不得伺机报复!”
“好。”
荻夏摆手将部下撤回。
纪允殊盯着他手上的弓,见顾思白搀扶余振道撤出,才勉强舒了口气。
再看烛伊踏出两步,他未及细想,不由自主伸手拉她。
四目相对,烛伊无法从他深渊似的墨眸逃离。
这是……要演将军和“宠婢”的依依不舍?
纪允殊心头万千思绪,有惊讶,有疑惑,有愤怒,有惋惜,却不知从何道起。
“……我答应护你到京城。”
烛伊凄然一笑,踮起脚尖凑向他耳边:“那……过了这一劫,将军派人来救我,可好?”
眉眼倾垂,难得的温柔,温柔中透着绝望。
她当然不相信,堂堂纪将军会为那句约定,便堂而皇之与旁族的当权者作对。
她不过是他顺手擒来的猎物,岂能期盼他为此匍匐,并献上前途与尊严?
她道出请求,不为试探,只求一句谎言,能让她久撑多几日。
他若愿意骗骗她,也是好的。
纪允殊迟疑片晌,缓缓探手入怀,摸出那枚雕花银镯,又托起她的皓腕,轻轻将手镯往五指里套。
镯子带着他的体温,硬且烫灼。
烛伊浅笑,心底悲凉无限:他归还私物,是要作最后诀别了吧?
纪允殊俯首贴向她,薄唇擦过她的耳廓,激起欲燃心跳声。
少顷,他低低吐露:“等我。”
烛伊手一抖,竟不慎从镯子里抽离。
她手忙脚乱,试图重新塞进去,始终低着头不敢看他。
——怕捕捉到任何一丝作伪的神色,从此灭尽希望……
就让她信以为真,多活一刻算一刻吧!
荻夏起初并不相信烛伊真嫁给了这男人。
即便此人确是俊逸不凡,武功高强。
但目睹两人当众拉拉扯扯、耳鬓厮磨,没来由燃起一股无名怒火,灼心烧骨,驱使他弯弓引箭,对准了那名玄衣男子,继而又转向烛伊!
——杀了他!
——不,杀了她!
——杀了他!带她走!找一处隐秘所在,把她藏起来!藏一辈子!
——杀了她!替叔父永远掩盖秘密!从此扬威四海,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风摇杨林,索索而响。
耳边有两个截然不同的声音在唆使、在逼迫,教他意识混乱不堪。
纪允殊悄然收回手镯,全力防范,随时准备接箭或推开烛伊。
不料疾风急卷,几根细微银针从树梢向荻夏疾射而来!
荻夏一咬牙,扭身而避的瞬间,锐箭离手。
纪允殊果断扣紧烛伊纤腰,侧身摔避夺命一击!
二人双双跌在雪水混合的地面上,滚出两圈,回头惊觉一道水柱夹着冰块从高处泼下,正巧泼在荻夏闪避的位置!
硬生生将他淋了个透,还浇灭了随从的两个火把。
这下来得隐蔽且突然,荻夏挥出袖箭,以诺玛族语怒骂:“哪来的鼠辈!竟鬼鬼祟祟偷袭本将军!”
杨树上有一灰白色身影飘然而降。
那人正值壮年,身量颀长,面目清隽,竟是换回男子装扮的云雁西!
他朝荻夏抛出一只空木桶,笑吟吟地道:“你召狼群偷袭,就光明正大了?”
显然听懂了荻夏那句诺玛族语。
纪允殊反应极快,一手将烛伊拖至身后,一手拔剑指向荻夏,防止他突击抢人。
先前己方受制于易燃物,他不得不忍辱吞声,以谋全身而退之路;如今顾思白携余振道主仆、成璧等安全退至林间,他已无顾虑,再获老友相助,彻底扭转劣势。
荻夏曾与他交过手,丝毫没讨到好处,才以狼群先杀他个措手不及,再借火相逼。
眼看苦苦寻觅那人即将到手,转眼又落空,不由得揎拳捋袖,抽起弯刀直劈了过去!
纪允殊从容应对,长剑漫空穿织,流光叠着寒月,翻腾穿舞,切割如墨夜色。
荻氏护卫纷纷加入战团,或攻击云雁西,或抢夺烛伊,或追击顾思白等人……
草庐外乱成一片。
唯独薄月儿高悬,幽幽从浓云缝隙间冷冷窥视这场恶战。
荻夏武功本比纪允殊稍逊一筹,加上今日未着狼皮,雪水夹带寒意从头颈铠甲缝隙中渗透,约莫斗了六七十招,渐露不支。
而云雁西轻功出众,银枝出其不意,掠起虹影流泻奔涌,连败三名诺玛族好手!
顾思白指挥将军府和郡王府两府亲卫,亦将余振道主仆、成璧等文士护了个滴水不漏!
更莫论烛伊仍有机会召唤山猫掠阵!
落于下风的荻夏心急如焚,一不留神,右臂中剑,弯刀险些脱手!
他一跃退开,死死盯住纪允殊后方不远处的烛伊,目光能淬出烈焰。
虽无片言只语,眉宇间已宣泄强烈信息——他不会就此放过她,和他们。
良久,他恨恨啐了一口,扬手转身。
手下相继罢斗,搀扶伤者紧随其后,留下一地狼尸与断刀断箭。
云雁西悠然擦拭曲折银枝上的鲜血,眸带狐惑凝向烛伊,只见她独自立于腥风雪意中,渺渺如孤鸿。
他长眉凝着惑意,欲言又止。
烛伊疑心自己和荻夏那番以诺玛族语交流的对话存在破绽,被他听了去。
幸好,云雁西忙于上前和余振道、成璧厮见,没为此事置喙。
诗书画三大家相会,本该是桩风雅盛事,奈何四下狼藉,寒风席卷血腥气,场面尤为惨烈。
纪允殊郑重向惊魂未定的两位先生致歉,命众人收拾残局,备齐物资,连夜赶回镇上大宅。
一路无话,各怀余悸。
夜幕深沉,宅院寂静,偶有巡逻卫队来来去去。
烛伊返回卧房,只觉浑身虚脱,人如踏云,入目所见的熟悉陈设有点不真实。
她替纪允殊整理好被撕坏的氅衣,正欲告退,冷不防遭一股强大力度拖回,重重跌坐在圈椅上。
纪允殊锐目凌厉,拂袖以劲风带上房门。
“嘭”的一声,伴随他毫无感情的冷语。
“该算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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