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第九十一章 “咱们来真的。”……
夜幕初垂, 烛伊以浅灰色斗篷裹紧大红绸纱裙,在明琅与数名暗卫护送下,坐驴车穿街过巷, 直奔南城门。
她本不想走得这般匆忙。
她甚至考虑,是否趁新婚之夜,引诱纪允殊……然后随便参考书册上的某幅图画,吃掉他。
如若滋味还不错的话, 就多吃两回,再找个风和日丽的早晨, 与他郑重告别。
毕竟这一路, 他和她本该各取所需。
按照约定, 他护送她平安抵达冽京,而她则以“心尖宠”的名义,替他挡掉所有桃花。
其余超乎预料发展而滋生的柔情绮思, 兴许能被年月抹掉吧?
然而,拜堂后,他亲力抱她回房,隔纱一吻……
柔柔触感如落花辗转落下,在她唇上停留须臾,又随风而去。
她的心不自觉颤了颤。
像极了……小石片跳跃着窜过心湖, 于平静水面激起圈圈层层的涟漪后,缓缓下沉。
再一次,狠狠地动了心。
再一次,感受到心动的份量和重量。
莫论这一下,是为当众演好恩爱戏码,抑或出于他的情不自禁,她已舍不得离开他。
她!要!完!了!
握住琉璃璧静坐许久, 心潮澎湃复澎湃。
直到明琅奉命来视察情况,她忍无可忍,当机立断,逼迫自己,立即走人!
不吃了!馋就馋吧!
真吃了,她定要彻底占据这个人。
她既没办法舍弃家国,留在纪允殊身边充当“将军夫人”,又没能力把一国战将拐走,予他本就唾手可得的爵位和富贵。
何必招惹他,毁人清白,还徒留想念?
她用诺玛族语对明琅讲述了临时计策——让他先拾掇好跑路的衣物首饰,藏在新房和主院之间的花木丛内;遵照纪允殊此前定下的“危机应对计划”,将冒充新娘的郡王府女护卫们全数请进院落。
霎时,新房门内外多了十几名红衣女郎。
她们原是用于混淆视听,人人皆半披盖头,露出半张或娇或飒的脸,惊呆一众侍婢喜娘。
烛伊请她们到院中各房舍等待,并享用点心。
随后,她批评明琅的“劳师动众”,宣称“困倦不堪”,为筹备夜间诸礼,需“安静歇息”,撵走仆役后,从内闩房。
趁假新娘们在别处吃喝等待的过程中,烛伊脱掉华丽婚服,卸下沉甸甸的凤冠,只留相对没那么浮夸的红裙,披回红盖头,爬后窗溜出新房。
不多时,明琅谎称自己大惊小怪,郑重其事道歉,请假新娘们吃好了自行离去。
烛伊便是趁她们陆续踏出院落时,混于其间。
而明琅在新房外装模作样守护,时不时假装问候,仿佛新娘子从未离开,且逐渐入了梦。
由真新娘伪装成假新娘的烛伊,借净手为由,伺机取了明琅所备的包裹。
她套上不起眼的外披,装作迷路宾客骗过守卫,偷偷步入热闹非凡的宴会场地。
只因她入住将军府后,一直以小书童面貌示人,从靖远侯府、恩平伯府调来的人手压根不认得她的脸。
而道贺的朝臣和宗亲,只记得云雁西饰演的诺玛族蒙面女子高大又妖娆,竟容得她以拙劣的易容术,混进离场宾客中。
恰好负责送客的纪奎忙着讨好静安郡主,虽狐惑看了烛伊一眼,也断然没料新娘子嫂嫂会整这一出,由着她跟随几名讨喜酒喝的江湖人,大摇大摆走出大门。
一离开将军府,烛伊立马赶赴洛松氏旧部的联络点,带上暗卫,动身出城。
而明琅则趁纪允殊被达官贵人缠得抽不开身,找借口从侧门离府,赶来和她汇合。
恰巧二月初六是东华帝君诞辰。
百姓白日里忙于看纪将军迎亲队伍进城,午后才慢悠悠上山礼佛,至晚方归。
京防统领奉召,是日延迟一个时辰关闭南城门。
于是,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的烛伊,抢在城门关闭前一刻,逃出了冽京。
其时城内外被仲春薄月笼罩。
淡月如水,流泻于城墙,浮上护城河的波澜,淌过烂漫桃李,也盈满了她的袍袖和衣襟。
放眼望去,天地间如披缟素,泛滥着炫炫银光。
是啊……这里已不再是困住她的将军府院落。
烛伊有一瞬间疑心自己梦境未醒。
所谓的家破人亡,抵上性命,舍弃身份,逃亡路上,屈居人下……皆是她的臆想。
或许醒来后,她只不过是躺卧在王都宫城内的三公主。
无须跨越重重险境去夺回千里江山、万里城池,更无需奔赴异域,力图洗刷屈辱污名,博求生前无上尊贵,身后不灭荣耀……
可周遭吆喝声、赶车声、交谈声倏忽将神思拉回。
提醒她,她刚从婚礼上出逃,带着洛松氏的秘宝。
她应当舍弃数月相伴的情谊,离开冽国,穿过宣国,直抵南国宜京,与二姐、幼弟团聚。
兴许那时,她才有一晌安宁,来欣赏同样的澄明月色。
她深知,午夜梦回时,她必定会想起曾经的、唯一的枕边人。
她终将后悔,后悔没能好好和他道别。
可她害怕,怕自己会心软,会不舍,会贪恋安逸和温柔。
她一向是文不成、武不就、闲来赏花逗猫跳舞下棋的少女,
途中的历练和磨难,并没有让她无坚不摧、百毒不侵、心狠手辣、刚强果断。
“公主……”
明琅的轻唤如夜风柔和,激得她蓦然一颤。
少年将主子的发呆错误理解成担忧,小声道:“咱们的人在南城郊的村落里置了院子,条件是简陋了些,但一定能给您腾出干净舒适的卧房。且……男女皆有,您不必忧虑。”
烛伊寻思是否该连夜南下。
尽管挡桃花的任务,完成得还不错。
她辛辛苦苦以书童模样藏匿于主院,使“将军夫人裴氏”的真容无缘示众。
往后,纪允殊随意找年龄相仿的诺玛族姑娘代替即可。
可她保不准,纪允殊会否因她私自逃脱,气急败坏派人追来,暴打她一顿……
寻思间,后方呼喝声混杂马蹄声急匆匆掠近。
刚关上的南城门徐徐开启,吊桥放下。
一名身穿赤袍、骑黑色骏马的俊朗青年纵马跃出,疾奔而近,横马拦住她的去路。
烛伊的心跳猝然漏了一记。
哪怕逆着疏淡月光,面目瞧不真切,她仍轻而易举辨认马背上的英挺雄姿。
是纪允殊。
他……亲自来了?
紧接着,一大队人马跨桥,团团包围她和明琅等人的驴车。
眼看明琅要拔刀,烛伊慌忙制止。
她抬眸望向纪允殊。
清早起床后,她就没见过他。
虽说一度被他背着、牵着、抱着走了好长一段路,共同捣腾过大堆稀奇古怪的礼节,乃至隔红绸遭他啄了一口……却始终没亲眼目睹他的眉眼。
此时此刻,月华与灯炬交织的光芒清晰勾勒他的怒容。
远山眉,桃花眼,并非人前的古井无波,而是含情带恨。
秀挺疏朗的高鼻,与线条刚毅的薄唇,皆潜藏憋屈。
褪去平素的淡漠,他罕见地释放情绪。
如有恼、怒、甜、喜、怨掺合而成的复杂表情,是如此鲜明夺目,令他由内而外散发出明亮而蓬勃的生机。
完了……
她又完了!
连生个气这么好看,她能不馋他吗?
这人太过分了!
定是上苍派来阻碍她复国大业的绊脚石!
纪允殊得悉烛伊一拿到琉璃璧,竟联合明琅玩了一手瞒天过海,当场怒火中烧。
他立刻召集从镕州带来的将军府卫和三营军将中的心腹,半句话不说,丢下满府宾客,翻身上马。
直觉烛伊的目标是东海海岛,按理说会先南行,临近宣国和南国交界处再出海。因此他毫不犹豫调马冲向南门,并让暗探迅速前往其余的城门拦截。
冲天怒气随着马蹄声嗒哒而颠簸。
隐隐约约觉察,她不告而别,一走了之,不单源于寡情薄义。
然则这段时日相处的点点滴滴,似被狂怒遮蔽,教他看不透个中玄机。
如他所料,烛伊虽轻装简行,但事前准备仓促,侥幸出了城门,还没来得及逃窜入山林。
他策马扬鞭疾冲而上,勒马的刹那,却最先浮起某个不相干的念头。
——马蹄扬起的灰尘,会不会呛到她?
定睛细看,她衣衫朴素,精致的妆容因奔走糊了大半,傻傻坐在车头,抬望他的所在。
丝毫不露心虚或惧怕。
沿路积攒的恼火,因她不经意投来的温软眼神而消了大半。
好气!他居然不争气到这地步!
二人隔空对视少顷,默然无话。
夜色渐浓,半爿明月破云而出,润泽彼此的眸瞳。
东风扬起满天云絮,混带四野的花草香气,凐湿了各自的衣袍。
终是纪允殊轻巧跃下马,谨慎朝烛伊走了几步。
他看似换回往日的云淡风轻状,但足下每个脚印,均透着隐忍与克制。
隐忍着,不冲她发火。
克制着,不对她放肆。
短短数步,清明长眸无端潋滟红意。
驻足车前,他定定凝视犹自纹丝不动的妻子,哑声发问:“跑什么呢?跟本将军玩捉迷藏?”
烛伊不情不愿滑下车,拧着裙带上的穗子,语气狡猾又倔强。
“演戏都演到洞房花烛夜了!我能不跑吗?”
“所以,”纪允殊暗吸一口气,以维持平稳语调,“你觉得……演完了?”
“演完了。”
纪允殊眸底流转三分苦闷、三分愠怒、三分不甘,剩余一分化作渺茫期许。
抬手揉了揉眉心,他再度上前,探臂箍紧她的纤腰,俯首贴向她耳边,唇角骤然勾笑。
“演完假的,咱们来真的。”
“……?”
烛伊圆睁水眸,怔怔撞上他柔暖而深邃的目光。
纪允殊读懂她眼中疑问,失笑:“你呀!你竟真以为……我与你成婚只为挡桃花?”
浮沉不定的心突然落到了实处,可她仍旧不依不饶:“不然呢?”
“你没想到,我是真心实意娶你为妻?”
“……”
烛伊当然想过。
她只是……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
一旦信了,她便没勇气踏上那条艰辛的不归路。
纪允殊等不到她的回应,一咬牙,豁出一切,以袒露心迹。
“烛伊,虽说最初留你在身侧,确实另有所图,但‘两情相悦’的举动,绝非全是演戏……我是认真的。”
“说好的,逢场作戏,不作数的。”
“我就当真了!我就要作数!”纪允殊负气,“你能怎么着?”
烛伊被他突如其来的孩子气逗乐了。
竟分不清是欢喜多些,抑或纠结多些。
她垂首嗫嚅:“我身份是假的,名字是假的,跟你说的话……一半是假的。”
纪允殊一手固着她腰背,一手捧起她的脸,迫使她躲不开他的注视。
他那双骄傲的眼睛掺杂深沉而缱绻的情致,还带点若即若离的卑微。
“可我对你的心,是真的;予你结发妻子的身份,是真的。请你……别嫌弃。”
烛伊懵然失神。
她万万未料到,眼高于顶的纪允殊,会说出这句话。
恍惚间,四处灯火愈发朦胧。
是泪意模糊了她的视线,让世间万物变得不真实。
纪允殊因她的迟疑而焦灼,柔声哄道:“烛伊,你打算不理我,由我杵在这儿,傻站到天亮么?咱们回去再聊,好不好?”
“不,不行。”
她下意识拒绝。
一旦返回,她的身和心,必将牢牢附着在他身上,再也走不掉了。
纪允殊叹息:“我懂。你有你的想法,我就算留你一时,未必留得住一世。但你至少让我把话说明白。”
顿了顿,他补充道:“这儿人多……不方便。你且先随我回府。听我解释完毕,若坚持要走,我明早派人送你,天南地北,你去哪儿都成。”
烛伊心底最后的弦崩然而断。
她浑身哆嗦,一头扎进他怀内,呜咽而哭。
“呜呜……我好讨厌你啊!纪允殊!”
——你这样好,又待我这样好,我该怎么办啊?
心都狠不起来!
心它自己就软了啊……
纪允殊深拥她,茫然不知所措。
印象中,他的心上人很少哭。
一是他与荻夏比试险胜后,她泪光盈盈问他“还好吧”;二是荻夏身死那夜的无声流泪;三是他中毒后把假琉璃璧交给她那次,她哭着说“纪允殊!你不能死”。
她明明是有情的。
他到底哪里做错了,招她讨厌了呢?
他按捺难过之情,轻抚她的长发,温声细语哄道:“别哭,我有不好的地方,你当面指出,我能改就改嘛……”
结果,烛伊哭得更厉害了。
一连串眼泪沾湿了他的衣襟,晕成一朵朵梅花渍。
纪允殊委屈得要死,改口道:“那、那你想哭就哭,我都在呢!”
烛伊小粉拳一顿乱捶,哽噎道:“呜呜……我恨死你了!你老是纵容我,显得我是个没心没肺、无情无义、不折不扣的坏姑娘!”
纪允殊被她训斥得一头雾水,却觉心口麻痒痒的微痛。
原来这丫头不解气,试图咬他。
许是正好啃中了刺绣,扎了她的嘴,又嫌弃松开。
他暗觉好笑,料想以她的脾性,撒娇撒气后哄哄便无大碍。
腾出长指掂起她如雨打梨花的脸蛋,他低头吻掉她的泪。
烛伊呆呆由着他亲了几下,惊觉四周投射来的古怪端量,瞬时警觉地推了推他。
“都盯着呢!你、你也不害臊!”
纪允殊早把颜面搁置一旁。
他先前正是因为太爱面子,既没诚恳向她表露爱意,更没低声下气软言相哄,导致她把种种暗戳戳的讨好和维护一律视为“演戏”。
事到如今,讨媳妇,哄媳妇,还要脸做什么?
正当他意欲再劝,城门方向人马声沸腾。
月影下,百余名壮年男子催马狂奔,气势汹汹。
远远见一身红袍的纪允殊,当即飞马前来。
为首是一名络腮胡子武官,边张望边抱拳行礼。
“将军大人在新婚夜策马夜奔,可是有敌军或贼子来犯?末将乃巡防卫统领陈均,率骑兵一百三十七人,随时候命!”
“靖远侯府统领徐正,奉令率众支援!”
“安国公府兵在此!听候将军差遣!”
未等纪允殊答话,城外东西两侧也浩浩荡荡冲出好几拨人马,多达数百人。
“青龙、白虎、勾陈营众将在此!誓死追随!”
其中,从城中奔出的多半是赴宴武将。
他们眼见纪允殊二话不说往外冲,只道形势危急,便服没换就直接套盔甲,略显手忙脚乱。
而城外扎营的士兵听说主将遇险,误以为真有匪患,不等军令,即速速整装,闻风而至。
纪允殊和烛伊双双傻眼。
喵喵的,这下玩大了……呜呜呜。
烛伊回神后第一时间以手捂脸。
纪允殊啼笑皆非,把娇妻摁回怀中。
“诸位弟兄稍安勿躁,本将军和夫人……在玩躲猫猫呢!”
你们爱信不信,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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