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第九十五章 默契
窗外柔月如水。
桃李未落, 海棠初绽,层层叠叠。
轻风曳枝抖落迷迷蒙蒙的花瓣细雨,掠过新房半掩的窗台, 悉悉索索落于青砖上。
一如纪允殊的唇瓣,辗转妥帖着令他醉心的眉、眼、腮、额……
柔柔软软浅浅暖暖。
烛伊沉浸在他的绵密气息里,意乱神迷。
等待着吃掉他,或被他吃掉, 恍惚间思忆中窜起方才所言。
等等!
他唤她……“三公主”?
她幻听了?
正当她试图收敛绮思,探个究竟, 纪允殊却真的“嘴上不饶人”了。
他入侵芳口, 忘情搅弄馥郁小舌。
唇齿轻磕, 舌尖相缠,令沾染春夜花香的空气更绸缪温热。
他早已驾轻就熟,游刃有余。
掌心热力透过轻薄春衫, 猖狂至极,令她周身如浸于沸水。
处在沦陷边缘,烛伊心弦紧绷,禁不住轻轻啃了他一口,以获取片刻缓和间隙。
“纪允殊……你、你刚刚叫我什么?”
“你说呢?”
他凝视她被暗影覆盖的水眸,语气沾染深情与感伤, 又带点玩笑似的憋屈,“把本将军扒了个底朝天,自己却坚决不肯承认?”
烛伊瞬间身心俱沉,呼吸皆被攫取。
头晕目眩,天旋地转。
待那人的唇再次覆下,她不知从何迸出一股力气,硬生生把他推挪数寸。
纪允殊顺势侧身一滚, 放松了对她的钳制,又温柔拥着她。
但烛伊心如被猫啃过的麦草,参差且凌乱,再也无心恋战。
她下意识拢好被揉得皱巴巴的衣裙,滑下架子床,如游魂般落座官帽椅。
纪允殊啼笑皆非。
他全然没预料,随口揭破小秘密后,她的反应竟如此激烈。
捻起枕上遗落的深棕色发丝,他悠然往指上缠绕两圈。
终是心生忧虑,他整顿衣袍,坐到她身侧的椅上。
烛伊发髻蓬松,眼角春意未消,眸底则拢了警惕与羞怯。
处境调换,先前有多洋洋自得,此际便有多尴尬抓狂。
如像一只偷袭后藏匿的猫,自以为躲得严严实实,殊不知兴奋的大尾巴已出卖了形迹。
她没法抵死不认。
以纪允殊善于挖坑的脾性,必然早知悉内情,还故意不说破,等着她往陷阱里跳。
这可恶的家伙!从相识那一刻便如是!
念及此处,她也懒得绕弯子,捏紧袍袖,以微红杏眸瞋瞪他。
“你、你什么时候看出来的?……怎么知道的!都知道了什么!老老实实招来!”
但未等纪允殊回话,她立即忆起昔日各种丢人现眼的混账事。
捉弄他、欺压他、瞒骗他,但也撩拨他、依恋他、馋他……
完了完了完了!
她突然扑向纪允殊,伸手捂住他脑袋两侧,闭上双眼,心中默念:求求你忘掉忘掉忘掉……
纪允殊茫然由她摁了一阵子,却见她缓缓睁眼,一脸认真地宣告。
“你已经不记得了。”
纪允殊快被她笑死了,一把将她抱至腿上,贴着她的耳哼笑:“慌什么呢?”
烛伊既羞耻得想哭,又恼怒得想咬人,最终以粉拳乱捶了他一顿,再次逼问:“回答我的问题!几时知晓的?”
纪允殊失笑:“在霁云山上求完婚……发觉你骑虎的场景,并非我中毒后昏昏沉沉所做的梦,而且你还找来老虎驮过我,才有所觉察。”
他如实作答,尽量不牵扯云雁西。
烛伊早知他在虎背上没彻底昏死,过后还问她“是否骑过老虎”,被她胡乱搪塞掉了。
而今细想,这家伙自那时起,确实有了微妙变化。
强硬态度日渐软化,愈发尊重她、怜惜她、呵护她,不光事事以她为先,更常征求她的意见。
她起初只当自己扮演的角色从“宠姬”和“心上人”升格为“未婚妻”,才有此待遇。
原来,早已被他窥见玄机。
诚然,纪允殊似乎没介意她异族前朝公主的出身,悉心守护她的秘辛,明里暗里保护她,甚至执意娶她……
心底徜徉暖流。
可她忽而不愿细究旁枝末节。
也不想说话。
只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冷静冷静。
于是,烛伊一声不吭,挣开纪允殊的怀抱,抓起洗浴竹篮,掩门而出。
由于纪允殊不喜女侍,又觉男侍多有不便,入夜后只留两位荀家的老嬷嬷烧水、看守院门,新院内再无年轻仆役侍奉。
烛伊沿廊步进浴室,自行卸衣,徐徐浸入飘着桃花瓣的温热泉水。
湿润水汽弥漫沁人心脾的馨香。
烟雾缭绕处,灯影重重,红绸倾垂,飘然欲仙。
烛伊用手掬了一湾水,桃花瓣清香扑鼻,却未能让她心旷神怡。
往日,她豁出了公主之身,放下所有的尊严和骄傲,才会对纪允殊没皮没脸、肆无忌惮。
如意算盘无非是——用“裴烛伊”的名义和他温存一番,再狠下心找借口南下,完成她的使命。
现今……该如何是好?
她呆呆泡在水中,脑海里纷纷乱乱,疑心自己已被亲懵了。
偌大天下,世间纷扰,人心难料。
仿佛只剩这清芬浴池能容她稍作歇息。
门外,月华漫过纪允殊的青色道袍,也为俊秀眉眼凝了一层隐忧。
他抬望半月,只觉连绵于府中花木亭台的柔亮明光,竟和照耀于苦寒边关的城墙和甲胄上的冷冷月光截然不同。
诺玛族的千里雪林,他不曾踏足。
但烛伊所念的东海浪潮,他却曾领略过。
他是真的想再护她一程,一程又一程,乃至护她一生。
夜静无声,不闻流水,已听不见洗浴时的自言自语和歌谣哼唱。
纪允殊立时警觉。
“烛伊……?”
他谨慎挪步,敲了敲浴室的雕花木门。
内里一片安寂。
她该不会……晕过去了吧?
或者以沐浴为由,再次施展金蝉脱壳之术,逃之夭夭?
纪允殊未及细想,猛地抬脚,踹开两扇木门,直冲而入。
烛伊刚从浴池行出,正神游天外地用浴巾擦拭水滴,冷不防被破门声吓了一大跳,慌忙裹住身躯。
因而纪允殊莽撞闯入,便看见了灯火掩映下,那长发披垂的出浴美人。
膝上至上身皆被轻薄素白棉巾包围,曲线毕现。
半遮酥糯处如一对熟透的果子,弹滑且饱满地颤于枝头。
香肩、手臂、小腿……莹莹如雪砌,又因热气而泛起淡淡粉色,散发柔光,无处不勾人。
他愣了半晌,明知不该再看,人却似被施了定身法,挪不开目,迈不动腿。
直至被迎面兜头泼了一瓢水。
暖热,犹带撩人香气。
“我、我……我在外头喊过你,你没回应,我以为你晕倒了,才……”
纪允殊垂下眼眸,脸上发上滴水,两耳红透,狼狈不堪。
烛伊羞得无以复加,见他仍愣在原地,信手扯了架上的外衫往身上一套,撒腿往外跑。
奈何没跑出几步,正巧踩在她所泼的那滩水渍上。
重心不稳,仰天而摔,遭纪允殊手疾眼快一捞,落入他怀内。
她早在初见时便掉在他怀里,其后更有过无数缱绻,却从未如此时此刻心慌意乱。
倘若没有被揭露身世,她大抵会壮着胆子,伺机引诱面红耳赤的他。
呜呜呜……如今这窘迫模样,下不了手啊!
纪允殊觉察她的颤抖,亦不敢造次,顶着绯红欲燃的脸,足下如踏云般将她抱回卧房,安置在短榻上。
他罔顾衣袍湿答答,专心给她擦拭腿上未干的水滴,连脚趾缝也没放过,又给她拿了干净寝衣和木屐。
即便同床共枕多时,两人依旧羞得不行,各自别扭回避对方的视线。
待纪允殊背转身,却听烛伊悄声道:“过来。”
他乖乖回身,遵照她的指示弯下腰,见她蓦然抬手,满心预备要挨一巴掌。
不料,她只是以纤指取下黏在他头上的桃花瓣。
四目相对,她长长睫毛上水露未散,眸子如美酒沉静,粉唇微微撇着,似敛了无限委屈。
他又想干坏事了。
更甚者有那么一刹那,想不顾她的意愿,肆意妄为。
心在半空来回摆荡,忽左忽右,忽上忽下。
他的教养,他的意志,他的骄傲,使他终究抵受住强大的诱惑。
强作镇静步出房间,他慌里慌张洗了个冷水澡。
回屋时,他的妻已躺回架子床,背朝外睡下,双目紧闭。
纪允殊料定她心绪未平,不过在装睡。
他不忍滋扰,决意给她适应的时间,遂取了软帕,轻柔为她擦拭发梢上的余湿。
今夜注定难眠。
烛伊睡得并不安稳。
尽管她已竭力不去多想,隐私泄露之后,该用哪种姿态与纪允殊相处,又要怎样应对他的爱慕之情。
她拒绝不了他的好,自问没能力接纳他的情谊。
进不得,退不开。
浑浑噩噩设想了将来无数种可能,分分合合,生生死死……直到钻进他怀中才安稳睡去。
醒时,晴光透窗,室内静谧。
她如常以双臂搂着他,把脸埋在他肩头,感受他独有的温暖。
这份温性美好,让她沉溺迷醉。
纪允殊迷糊间察觉她动了动,习惯地低头亲吻她。
薄唇贴在她光洁额头上,温良触感令他猛然惊醒。
烛伊怔怔瞧了他片晌,随后揉了揉惺忪睡目,糯声道:“纪允殊,趁着你休假不用上朝,咱们找个时机,到京外游玩好不好呀?”
纪允殊一时捉摸不透她的用意。
蓦地想起,有一回大虎发觉了一个油纸袋子,开开心心钻进去躲了半天,沾沾自喜,认定没人发觉。
殊不知那么大一个袋子搁在路中间,谁都看得见。
他的妻是打算……半字不提昨晚之事,装作一切未作改变?
暗吸了口气,他深深拥紧她,温声答道:“好。”
——他不敢多说。
默契不再提“三公主”这件事。
他明白,她有她的重责,是他无法完全替她承担的。
而在她对未来的规划里,也无让他分忧的意思。
除此之外,她还面临荻氏家族的追捕截杀。
荻夏死了,勐扎败了,荻王会派出更多的高手。
而她躲在冽京更不安全。
皇太子绝非善茬,九成已知东宫的三公主是假冒,才想方设法试探他的枕边人。
不出这几日,宋玄铮定会用“洛松氏三公主”的名义请“将军夫人”一叙。
纪允殊能替烛伊推卸一两回,终不是长久之计。
往后的路,该何去何从?
果不其然,烛伊敛去先一夜的羞惭懊恼,如像缺失了某段记忆一般,闲来清点勋贵富豪们所赠的贺礼,还挑了两匹御赐的绸缎,郑重其事命人搬到主院落,剪剪裁裁,缝缝补补,不亦乐乎。
纪允殊见她有事可忙,下令全府加强戒备,便骑马前往偏院。
终身大事虽没彻底敲定,但公务必须兼顾。
盛家的案子,他不会束手就擒,坐以待毙。
是时候,主动出击了。
午后,烛伊独坐偏厅,以不熟练的手艺编起了穗子。
盛九鬼鬼祟祟探头探脑,确认明琅没在,才讪笑道:“姐姐,我陪你一块儿做针线活儿,可好?”
烛伊正愕然,瞥见她手上的衣袍甚是眼熟,莞尔而笑:“你要亲手给明琅补衣裳?”
“嗯……我昨儿为了制止他和姐夫打架,不小心把袖子给扯破了!他一整天都没搭理我呢!”
盛九语带忿懑,小嘴撅得能挂物。
烛伊笑意更深:“你又不擅长女红,让嬷嬷们代劳便是。”
“罢了!就当给他赔礼道歉吧!”
盛九慢悠悠穿针引线,细细缝补完毕,又觉手艺着实不太拿得出手,哭丧着脸道:“明显有道裂缝呢!”
烛伊侧目而观:“要不……你往上绣点什么,给遮一下?”
“这看着像蜈蚣!我给他绣条大蜈蚣行不?”
烛伊“噗”地笑了:“好歹弄点儿赏心悦目的呀!”
“再赏心悦目,也会被我弄得锥心刺目。”
盛九满脸沮丧,就差额头上写着“挫败”二字。
烛伊仔细观察裂缝,沉吟道:“瞧这形状,像是枝桠。”
盛九灵机一动:“明琅哥哥的‘琅’字,意为似玉的美石,或青色珊瑚!我把这改成珊瑚枝,可以吗?”
“我看行,”烛伊提醒,“届时,你在另一边袖子的同样位置给他多补一道,便不觉突兀了!”
“好主意!还是姐姐机智!”
盛九瞬即燃起斗志,换了青白色丝线,扑哧扑哧一通猛绣。
回头却见烛伊专心致志,手上捣腾的东西甚为怪异,遂好奇发问:“姐姐做的是什么呢?”
烛伊头也不抬:“将军大人非要我给他做个香囊!”
盛九:???
这玩意儿……叫香囊?
简直颠覆了她对香囊的认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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