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第一一七章 她的侍寝小郎君
闻讯陆续赶来的纪府护卫们, 一个个神色悲壮,愤慨万分。
有眼眶赤红的,有怒发冲冠的, 有跪地哭喊的,有砍树、劈草、乱砸石头的……
明明是训练有素的将士和护卫,却如一群无能狂怒的孩子。
两三个脾气暴躁的中年护卫禁不住指责将军夫人“红颜祸水”,但更多的同伴则出言劝阻, 还有人嚷着,要把这一带山脉海滩全数翻遍……
吵闹声不止不休, 恰如崖底澎湃海浪, 起起伏伏。
唯独天边残阳如血, 无声啜泣。
烛伊泪目无神,仿佛世间所有喧闹皆与她无关。
心像死了一大半,视觉、听觉、味觉、嗅觉、触觉通通失灵。
明琅懊恼悔恨, 又惊惶失措,只恨自己嘴笨,连句像样的宽慰之言也搜刮不到。
盛九泪流满面,又怕刺激到烛伊,躲在山石后抽抽嗒嗒地小声饮泣。
宋含紫也热泪盈眶,咬唇强忍。
倒是一向大剌剌的顾思白率先发话:“诸位弟兄, 请稍安勿躁!”
好歹是郡王府世子、纪将军的外甥,大伙儿自然给他几分薄面,逐渐安静下来。
顾思白含泪道:“受命跟到此地的,无一不是将军大人的心腹兄弟,岂会不了解他脾性?他表面疏阔淡漠,内里重情重义,对亲人朋友手足……哪回没两肋插刀?”
众人面面相觑, 不少人已显出愧色。
顾思白又道:“他目下生死不明,咱们与其在这儿打嘴丈,不如再想想办法,到崖下细细搜寻一番?”
闻者有面露质疑,也有跃跃欲试。
忽听一清脆且笃定的嗓音缓缓接话。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绝不放弃!”
众目循声而望,却见烛伊不知何时已挺直了腰身。
海风混合山风,肆意扬起她凌乱的鬓发,招展着沾染污泥的草白色裙摆。
未施脂粉的素净面容仍挂满晶莹泪珠,簌簌滴落。
但从未变改的高华气度挟带锐利气势,直逼人心。
那是一族公主、将军夫人应有的肃杀飒爽。
如冷月寒霜下盛放的冰花,清冷又剔透,教人为之动容。
当下,烛伊传令,采办船只,沿海巡查。
顾思白出面联络当地官府,一方面把消息暂且压住,另一方面则征调人手协作。
忙碌一夜,山中各角落被掀了个底朝天。
证实贪狼卫全被纪允殊和手下歼灭,顾思白索性买下海边一整条渔村,供大家歇脚。
次日午间,渔民们先是打捞上一红发西域人,泡得微微肿胀,面目损毁,正是贪狼卫首领坎努若扎鲁。
死因,头骨破裂,全身骨折。
紧接着,两艘船又捞到两名贪狼卫尸首,看似摔下悬崖,涨潮后被巨浪冲走的。
因死状太过丑陋,明琅死死拦下烛伊,不让她靠近。
烛伊的泪已流干,顶着当空烈日,极目四望,忽而想到一事。
——马呢?纪允殊那匹矫健壮硕的黑马,去了何处?
她强忍悲怆,命纪府护卫在寻查过程中尝试吹响召马的口哨,又开船绕过山崖底下的石滩,探寻更幽僻的去处。
就不信,纪允殊能凭空消失!
被贪狼卫袭击的第三个夜晚,半月柔光挥洒在海面上,粼粼波光泛起无限冷凉之意。
烛伊坐在舢板上随波飘荡,许久未安睡的瞳眸布满血丝。
船头琉璃灯光影微弱,没能照出她罕见的狼狈憔悴。
她勉力让自己撑住,不能消沉,不能舍弃。
但时间流逝,也在悄然洗刷着渺茫的希望。
趴伏在船舷上,她闭目掩盖泫然泪光,柔唇轻启,哼唱起诺玛族语的歌谣。
“苍山飞鹰,翱越寒江。念吾一身,飘然四方。
幽林雄狮,盘踞横岭。思吾故乡,路亦茫茫……”
明琅缓慢划桨,听到动情处,陪着她朗声吟唱:“鹰鸣狮吼,长响山川。吾声呜咽,肝肠寸断!”
盛九迷惘,正想问他歌词的含义,忽见远处滩涂上有影子慢吞吞挪动,惊呼:“快看!像是……马儿!”
烛伊蓦地惊坐,搓揉惺忪双眸,顺她所指方向眺望。
岸边薄薄水雾缭绕,依稀可见一高大马影驮着什么东西,徐行于乱石滩上。
她急忙示意明琅轻声划近。
待到水浅处,她已顾不了太多,跃入齐腰深的海水里,艰难抬腿而行。
黝黑的骏马半身粘着杂草和泥巴,显然因偶遇熟人,欢嘶驻足而观。
烛伊一身湿淋淋地扑了上去。
谢天谢地!马背上趴着那脏兮兮的一坨,是人!是纪允殊!是她奄奄一息的丈夫!
他头发半披散,刚硬轮廓在淡月下拢了一层柔和孱弱感。
借盛九踮起脚尖高举的灯火可辨,他周身血污,还浮着初干的盐巴,但总体而言,没缺胳膊少腿,全须全尾的。
长目紧闭,薄唇泛青,呼吸若断若续。
此刻的他,并非人人称颂的英武战神,而是衰弱不堪的濒死之人。
烛伊哆嗦着,和明琅一同将他抱上舢板。
裂开的、破碎的心于无形间缝合,一半落到实处。
还剩一半上不挨天,下不临地,随海潮浮浮沉沉。
她找到他了。
无从想象,如若上苍泯灭了那一点悲悯之心,她将如何挺过煎熬岁月,又要如何撑住多舛命途。
他活着,成了她的奢望,她的信仰,也是她最后的救赎。
细察纪允殊气如游丝,她深深吸了一口咸腥夜风,俯首凑到他微凉的唇上,柔柔渡了进去。
当烛伊、明琅和盛九扛着不省人事的纪允殊返回村落时,信号烟召回了仍在熬夜苦寻的部下。
每张脏污的面容浮现欣慰的笑,难以自制的泪冲刷泥尘汗渍。
即便他们的“将军大人”满身伤痕,尚无苏醒征兆,可每个人皆喜极而泣。
或满村奔跑撒欢,或齐齐拜月还愿,或围着顾思白追问详情。
顾思白烦不胜烦,命亲随把人尽数拦在门外。
又趁烛伊亲自为纪允殊擦身更衣,他仔细清理创口,顺带检查各处肌肉和关节,核实未有严重骨折骨裂,不禁啧啧称奇。
——他的舅舅大概是天神下凡吧?从百丈山崖掉落,竟仅有皮外伤?
烛伊为纪允殊灌下汤水,触摸他渐渐回暖的肌肤,颤声问:“世子,他究竟什么情况?为何还没醒呢?”
顾思白皱眉:“除了鞭伤、刀伤、箭伤,以及后脑勺磕肿了,倒无致命伤口……许是昏迷暴晒两日,久未进食,身体虚弱所致?”
烛伊小心翼翼为纪允殊系上袍带,指尖轻抚他鼻唇的弧线,嘴角勾起忧伤浅笑。
——失而复得,本已是万幸。
她有足够的耐心,静待他清醒,陪伴他康复。
三更时分,仆从端来宋含紫煮的汤药。
烛伊在明琅的协助下,把纪允殊的脑袋略微垫高些许,以便灌药。
奈何药太苦,纪允殊迷迷糊糊,只吞咽了一口,便无意识地撅着嘴,死活不肯再喝。
烛伊心间一片柔软,索性将药含嘴里,亲口撬开他的唇齿,一点点喂下去。
双唇交换苦涩,再无平日温软缱绻。
待她几经周折,把苦药一滴不漏转给他,抬头后,入目是顾思白和明琅两张傻笑的大红脸。
烛伊:……
算了,他们夫妻没皮没脸,早不是什么大秘密。
再三确认纪允殊脉象平稳,顾思白拽着明琅慌里慌张退下。
烛伊熄了灯火,谨慎躺到纪允殊身侧。
朴实破旧的小民房,带着海洋潮湿咸味的床铺,堪比世上最舒适美好的家园。
她悄悄握住纪允殊的手,转头吻向他的下颌。
浅浅须根微微扎唇,挑起暖蜜的笑。
“纪允殊,等你好了,我便遂你所愿……”
——厮守到老,行坐不离,朝暮取乐。
然而接连两日,纪允殊仍旧没醒。
烛伊表面维持端庄静雅,心下难免焦躁不安。
她既没法将纪允殊带去境况不明的东海诸岛,又不愿让他随顾思白折返回宜京。
她只想寸步不离守着他。
为了排解憋闷,她给他扇风祛暑,为他细致抹汗,闲来褪衣擦拭,拉着他的手,软软说些哄他的话。
哪怕他听不见。
与夫婿再度相依的第三个夜晚,窗外浪涌声断断续续。
烛伊平静凝视身旁的睡容。
他日渐恢复生机,静卧如雨后玉山,温柔和煦,与昔时生龙活虎的刚猛对比强烈。
仍是意气飞扬的五官,睡熟后倒乖得让人心软。
烛伊忍不住偷偷在他眉眼鼻唇上落满了吻。
又含笑按着他,品尝他唇上的草药气息,继而叼着小小一段湿滑的舌,恶作剧似的连啃带咬,以抚慰一连几日灼心之苦。
然则就在她把手探入他前襟,忽觉掌心下的心陡然激烈而跳。
隐约有睫毛扫过眼皮,她震惊睁目,对上了同样震惊的星眸。
醒了?
她狂喜之余,慢慢垂下羞红的酡颜,却听他沙哑的嗓音满是茫然惊惧。
“……谁?”
烛伊水眸圆睁,愣愣看他以乏力的手臂猛地拨开她,挣扎而起,恐慌地拢住散乱的衣襟,惊魂未定般缩在床角。
他满脸绯红如烧,双目快要瞪裂了。
“哪哪哪来的异族妖女!要、要对我做什么!”
烛伊彻底傻眼了。
不、会、吧?
开什么玩笑!
可纪允殊的惊疑震悚、愤怒憋屈竟像极了真的!
活脱脱是个不记得她、且对女子充满畏惧的清纯青年!
救命!
她已经有个丧失部分记忆、常为噩梦一惊一乍的启哥哥!
万万没想到,醒后的“坑哥哥”居然……比那更严重?
她迫使自己深息、冷静、稳住。
“你……不认得我?”
纪允殊于弱光下警惕审视她凄然欲泣的娇容,蹙眉思索,摇头。
片晌后补了句:“有点儿眼熟。”
烛伊又问:“那……你记起自己是谁吗?”
纪允殊腾出一只手搓了搓额角:“纪……不过如吃?”
烛伊:???
完了完了!醒是醒着,但摔成口齿不清的傻子了!
这一瞬间,她深觉诺玛族语加汉语都无法形容她的绝望和悲伤。
国破家亡、亲友离散、背井离乡……好不容易嫁了个才貌双全、人暖心甜的好丈夫,一不留神丢了!
找回时,不仅将她抛诸脑后,还傻掉了啊啊啊啊!
她悲痛难耐,趴在床边嚎啕大哭。
声声凄切。
她的肩头在颤,指尖在抖,心如被人攥在手,捏爆,揉碎,又擀平。
泪水汹涌宣泄多日的担忧、恐惧、压力、无助、酸涩……
涓涓滴滴,肆意染湿被褥。
纪允殊呆呆看着她哭了一阵,似被她的真挚情怀所撼动,胡乱往枕边摸索好一会儿,最终撕下半截袖子,慎重地盖在她紧捏的拳头上。
烛伊停止哭泣,狐惑盯视这片来得稀奇的布帛。
纪允殊一脸认真:“给你,擦眼泪。”
烛伊杏眸噙泪,目不转睛瞋瞪他良久,惊觉眼前身强体壮、能征惯战的七尺男儿,露出了久违的腼腆……从耳根到脸颊,红得快要滴血!
脸红!他脸红了!他多久没脸红了?
实在可爱得让她想尖叫!
恨不得化身妖女,撩拨他!侵占他!
按捺心痛,她轻拭泪痕,暗暗自我安慰——他不抗拒,还觉得她“眼熟”!假以时日,定能让他重新深爱她!
整顿仪容,她坐回榻边,正色道:“我是诺玛族洛松氏的三公主,唤名烛伊。”
纪允殊若有所思,略微点头:“我好像有印象?那、那我又是谁?”
烛伊檀唇翕动,一心想告知——他姓纪,名允殊,字明则,乃冽国名将,靖远侯之嫡子,另有大书法家成璧先生的隐藏身份。
更是她的驸马。
可不晓得何故,话到嘴边,却灵光乍现地起了坏心思。
似要报复连日的苦苦寻觅、担惊受怕和被遗忘的屈辱伤心,她满眼柔情,语调婉转,半开玩笑地改了口。
“你叫阿坑,是本公主的侍寝小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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