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前尘往事(一)
十一月,契由王朝已经开始下雪。
有些日子未经清洗的马匹蜷缩四肢挤在一起互相取暖,马厩中充斥着马尿与草料的刺鼻的异味,臭气熏天。
然而就在其中,有人举起冻得乌黑发紫的手,用石头在木桩上重新画上一条印痕。
他坐在干草堆里,与马匹挤在一起获得来之不易的温暖。
他没办法起身,那时候北上途中被契由人绑在马后拖出二十里地,膝盖伤的很严重。起初还能勉强抬腿,后来太疼了,只好趴在地上用两只手撑着身子行走,如同砍去双腿的卞和一般。
不,他怎能自比卞和?那是怀中有美玉的君子,而他却是一个罪人。如何可比?提都不该去提!
在他伸长手臂能够到的地方,所有的木桩上都有尖石所画出来的痕迹,一共一百九十三道,他来到这马厩已经有一百九十三天。
这个时间比大庸亡国的日子要短一些,比其他人受苦的日子也短一点。他永远都不能忘记皇城内一片残骸,尸横遍野,到处都是哀嚎。皇族贵戚全部被俘,还是宋更年那畜牲亲自押送第一批人北上。
只要想到这些,魏璋玉就恨得滴血。他最后悔的便是自以为是,将兵权交给宋更年这种无耻小人!
外室之子,怎堪大任?如若不是他,大庸那一仗又怎会输的一败涂地?可是罪魁祸首,难道不是不听劝诫盲目信任他的自己吗?
一股血气从喉咙中涌上来,又被生生压下去。魏璋玉抬手毫不犹豫在自己脸上抽了一巴掌,脑袋终于变得清醒一点。
他也想过死,可最终并没有去死。不是害怕,只因为死是这世界上最简单的事,他有那么多的罪,合该现在受百般折辱以此赎罪。
他愧对于父皇母后这些皇室宗亲,更愧对于大庸先祖打下来的五百年江山,还有自己的未婚妻,居然沦落到委身于宋更年那般的畜牲以保母家平安。
他们,他们还是舅甥……宋更年简直就是禽兽!
魏璋玉不能再想,虽紧闭着双眼却也难抑制住流出来的眼泪。
国仇家恨,血海深仇。他必定要手刃宋更年,再自我了结,以告慰大庸数万英灵!
身边的马忽然打了一个响鼻,惊动到魏璋玉。
外面有两个小太监领着几个侍卫踩雪而来,一边抱怨这寒冷的天气一边拉开马厩的木栏走到他面前。
契由人本就高大,更何况魏璋玉还无法站立,几乎得仰头才能看到他们的脸。
其中一个满脸胡髭的侍卫将腰间的佩刀转到身后,伸手轻易将他拉起来,露出讥笑的神态,说:“三皇子走大运了,咱们宋大人要将您送给太后娘娘,往后便是公子的身份,不必屈居在这种马棚之内。”
这些侍卫太监们有时会称呼他为三皇子,不过是多一份羞辱的乐趣。就像他们会嬉笑着说要去洗衣院给某位大庸的公主或者妃子请安,实际上是去发泄欲火罢了。
没了马匹的遮挡,魏璋玉直接暴露在寒冷的北风之中,寒气瞬间从头灌到底。
他大约早就发烧了,脑子昏沉沉地虽然不太清醒,却也明明白白听见“宋大人”这三个字。在这蛮夷北地,唯一能得到一声尊称的汉人,也只有那个卖国求荣、罔顾纲常的宋更年。
他要把自己干什么?魏璋玉后面的内容不记得了。
两个侍卫抓住他的胳膊将人拖拽出马厩,小太监看那半死不活的样子又互相交谈起来:“你说宋大人是不是失策了?他现在这副模样怎么去伺候太后娘娘?”
“担心什么?咱们只管带出去就是,你还真指望着他得到太后娘娘的喜爱,回来孝顺你我不成?”
侍卫们爆发出一阵粗鲁的笑声,小太监拢着衣袖又说:“咱们的太后娘娘男宠无数,想来也是极其厉害的,不知道三皇子能不能受得住。”
“若是不久后传出太后新得的男宠死在床上的消息,我等必定会为三皇子烧些纸钱,早日进轮回转入畜道,重新回咱们契由人的饭盘上!”
魏璋玉这回仔细听了,原来宋更年要把自己送给冯时。
呵,真是极尽羞辱之能事。只是从前高贵的殿下都能在马厩中住上三个月,如今又有什么能羞辱到他的呢?
勾践尚能卧薪尝胆十年,他又何尝不可?只要最后能取宋贼狗头,他什么都能忍。
只是面对这两个小喽啰,魏璋玉也没必要退让。
他撑着难得攒下来的一点力气,冷笑着开口:“是吗?待我十八年轮回后,焉知契由不会同我大庸一般早被人夷为平地?尔等又怎知不会变成千万牲口之一?”
见他还敢言语羞辱,高大的士兵毫不客气直接用刀鞘撞在魏璋玉的脸上,另外一个也趁势松手将他扔下。又是几顿猛打,口腔中已经又新鲜的血液涌出来。
躺在冰凉的地上,魏璋玉听见他们冷笑着说:“别以为去了太后娘娘那儿就万事大吉了,每个月娘娘都会重新选人,或许下个月咱们兄弟就又能在这马厩里看到三皇子殿下,到时候您可得像如今这般伶牙俐齿才好!”
身体的温度已经达到极限,他已经没力气再说话,闭眼陷入昏迷之中。
睡了三天,再睁眼是在一间干净的小屋内,身上的伤口已经得到救治,连膝盖下都敷过药。
他还有些咳,捂着嘴巴听到外面有声音。
“我就知道那厮背着我们偷偷练过,他还死活不承认。今日在太后娘娘面前大放光彩,连哥哥你的‘清源真君’称号都被抢走了!真是可恶!”
“何必气恼呢?太后娘娘向来体恤咱们,谁的殊荣都不会太长的。敏弟不必为此小事动气。”
明明是男人的声音,却又夹杂着点女子般的矫揉造作,听上去跟那些阉人几乎无差,十分倒胃口。
魏璋玉心里有几分清楚,这些大概是就是冯时养来逗玩的男宠。
何其可笑,何其无耻,何其下流!可恨他也要成为其中一员了。
不仅如此,那尖声的男子更是开口笑:“听闻宋大人特地送来一位新公子,正在咱们这儿养着呢,哥哥同我去瞧瞧?”
嘴上是商量的语气,这边门却已经被一脚踹开。
与他猜想的无差,两个都是俊俏公子,一个粉衣偏矮,一个蓝衣稍高。矮的那个大约只有十六七岁,高的年纪与自己相仿。
少年狂妄的很,踩着高调的步子走到床边居高临下,上下扫视一遍后脸色不太好看,双手抱胸哼道:“不愧是宋大人送来的,确实比我等要好看不少,想必太后娘娘见了一定欢喜。”
魏璋玉不想同他在这种无聊的话题上多费口舌,干脆低头百般无聊的看着自己涂满药膏的手,一言不发。
高个子的男人看出他的疏远,走上前笑道:“是啊,魏公子得赶快养好身子才是,娘娘一定很期待您。”
说完,他也没有耽搁,拉着少年的衣袖离开。
魏璋玉闭眼,压制住翻天覆地的恶心感。真是可笑,他竟然也到了要以色侍人的地步!宋更年,死不足惜!
没一会儿,又有内侍领着医官进屋,他们并不知晓他的身份,却也知道这是宋更年大人送来的人,因此治疗分外用心,药材也是一应俱全。
换好药,医官露出舒心的笑,说:“公子已无大碍,再好好调养一段时间便可。”
魏璋玉并未说话,这些日子一直负责伺候他的小太监先笑起来,油嘴滑舌地道完谢再送医官出去。
回来后,他将炉上热好的茶壶端过来,问:“公子好不容易醒来,可要口水润润嗓子?”
睡了三天,那张嘴唇确实泛白出皮。魏璋玉没有拒绝,喝完后也不愿意说句多谢。
这些都是契由异族,是占他国土、欺他国人的仇家。
小太监不知道公子心里的恨意,他只知道这位公子颜色极好,只要早日养好身体,等他日有机会见到太后必定能博得欢喜。
这皇宫之中是个人都得在为自己奔前程,虽说自己只是个内侍却也不妨碍野心。
收拾好茶具,见公子没有要睡的意思,小太监眼珠一转儿干脆抱了几本书过来,劝道:“如今公子既然精神起来,不如多看看这些书。太后娘娘最喜欢听人讲故事,奴才特地搜罗来这些志怪小说,还有话本。公子提前做好准备,来日见到太后娘娘必定一举夺魁!”
魏璋玉懒得去纠正他话里词语的错误,也不愿意去开口嘲讽他与他的太后娘娘。事实上,干涸的嗓子根本不能说话,便是简单的吞咽口水的动作都会一阵刀刮剑刺的痛意。
他伸出手,示意还要喝水。
小太监赶紧再拎来茶壶倒上,直到他喝好又小心扶他躺下。
被角被仔细压住,小太监还笑呵呵地:“公子您好好休息,奴才就在外面守着您。若要吩咐您喊一声就行。”
屋内难得重归宁静,魏璋玉微微侧身面向墙壁。北方的寒风携卷雪粒疯狂抽到在窗户上,便是手中握着暖炉也觉得冷。
这样的天气,是南方贵族绝对没有见识过的可怖。他的皇族,他的亲人,又在什么地方受苦?他们或许不会有一处避寒的地方,甚至连一件加厚的棉衣也不会有。
一滴晶莹的泪珠滑到腮边,很快又滴进棉枕内消失不见。
魏璋玉不可控制地想,他是大庸一切苦难的罪人,他何时才能手刃仇敌赎完一身的罪孽坦荡赴黄泉?
他别无所求,只愿这一天越快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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