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万馥阁序
深夜，花国国都，牡丹城。
下了一整天的大雨，终于是停住了。
雨后的城中景致，笼罩在一层淡淡的，混合着一丝丝草木清新气息的水雾中。
一两声断续虫鸣，三四盏稀疏灯火，点缀着这抹朦朦胧胧的夜色，也给这座静谧无声的城增添了几分灵动与生气。
树梢上一只小鸟儿，清了清嗓门，又抖了抖羽毛上的水珠，张开双翅飞向一幢高高的楼阁。
它站在楼阁最高层的房顶上四处张望，身后是一轮皎洁的满月。
那小小的身影映在又大又圆的月亮里，显得格外有趣而可爱。
这幢古色古香，飞檐翘角的五层楼阁，伫立在四周一片低矮错落的建筑中，显得极其醒目与特别。
本该是熄灯入眠的深夜，楼阁每层的房檐上却挂满了一盏盏明亮的红灯笼，一段段绣工精美的红绸。
一阵风吹过，许许多多的灯笼红绸都随着风轻盈而缓慢地飘动起来，优美曼妙得如同一支支少女的舞蹈。
楼阁最高层的房间墙上，一扇朱色纱窗轻轻地半掩着。
窗户内红烛摇曳，细烟缭绕，空气中弥漫着一阵阵温软甜腻的胭脂水粉香气，地板上散落着一片片嫣红的玫瑰花瓣。
随着这些花瓣往前看去，一张宽大的紫檀雕花木床置于房中，床架上垂着一层薄薄的粉色纱幔。
幽幽暗暗的烛光里，隐约有两个浅浅的影子映在那层薄薄的纱幔上，不断地晃动，交叠，重合着，让这房间本就旖旎无限的景致更添了些许暧昧的风情。
忽然，那层纱幔被一双有力的大手快速撩开。
一位约莫五十上下的中年男人从床边站了起来。
即便光线昏暗，也能看得清男人高大魁梧的身材和结实完美的肌肉线条。
男人长着一张四方脸，一圈厚厚的络腮胡子，一对浓浓的粗眉，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
他面色微微泛红，脸上还渗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
“嗯不愧是传说中的万馥阁头号招牌啊，我这二两黄金可没白花！”
男人一边说着，一边活动着筋骨，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那语气里是十分的心满意足。
“太尉大人见笑了。能有幸伺候太尉大人自然是小郎毕生修来的福分。”
床边另一个白净清瘦的身影轻轻弯腰，拾起地上一件玄色锦袍，又轻轻地，毕恭毕敬地为身边的中年男人披上。
他低着头，温柔仔细地帮忙整理着锦袍。
连说话声音也是那么轻轻的，如同一根绒羽柔柔地拂过脸庞。
他的头埋得很低，一头凌乱的长发挡住了大半张脸。
昏暗的烛光下，看不清他的眼神和表情，只能大约瞧见他鼻子到下巴那一条流畅漂亮的弧度。
他瘦削又疲惫的身子站在中年男人宽阔挺拔的肩膀下，显得如此柔弱而卑微。
“你，我记住了。”
中年男人微微俯身靠近，压低声音情不自禁地说道。
然后潇洒地抖抖自己衣袍上的灰尘，大步往门口迈去。
这中年男人便是花国位高权重，威名远扬的秦太尉，秦艽。
在牡丹城，人人皆知秦太尉平日里最爱穿着玄色暗纹金丝绣边的锦袍逛花楼。
也没人不知道，秦太尉好龙阳，只爱花郎不爱花娘。
花国民间有把逛花楼称之为“赏花”的习惯。
“赏花”，是牡丹城王公贵族和富商巨贾们酒足饭饱后一件再平常不过的消遣事儿。
而万馥阁，便是这牡丹城无数花楼中规模最大，级别最高，也最为有名的一座。
据说这万馥阁，创办者乃前朝大总管太监柳叶桃，人称柳公公。
此人政治手腕极其高明复杂，当年在朝堂之上有着非常多的支持者与拥护者，甚至王亲国戚中也有不少人跟他私交颇深。
不说别的，就凭他退居朝野，却仍被冠以“公公”一称呼，就足以证明他的地位和影响了。
这柳公公虽说早已出宫多年，明面上再也不问朝政之事，一心从商，专心经营起万馥阁来。
但其实偶尔也会利用“赏花”后的一点闲暇时间，邀当朝权贵要臣们谈茶论酒话人生。
至于这话人生话的是什么，大概也只有这些自称为柳公公挚友的“秦太尉们”能够说得清楚了吧。
这不，早就听闻柳公公养在万馥阁里的“干儿子”们个个才貌双全，色艺俱佳。
秦太尉今日一来，便是要见识见识，这传说中人人意往神驰的，万馥阁第一花郎——媚世鬼兰。
几乎逛遍整个牡丹城花楼的秦太尉，阅尽各色各样花郎，征服了一个又一个年轻俊美的男子。
别说为他争风吃醋倒贴银两的花郎们，就连寻常人家一些相貌出众的少年也纷纷对他暗自倾心，想方设法地接近他。
是不是真心爱慕谁也不知道，但这些花郎和少年们，最后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他们有的入宫当差，有的进太尉府做了家宠，还有的摆脱了花郎的身份，拿到一笔丰厚的赎金开始了新的生活。
公平交易，各取所需而已，秦太尉心知肚明，也自然都把这一切当做过眼云烟。
对他来说，没有任何一个人是特别的存在。
但现在，他却感觉到这个媚世鬼兰确实有些不大一般。
但到底哪里不一般，他自己也不太能明白。
他只知道，自己在今夜之前从未对谁说起过“记住”一词。
万馥阁最高层的房间很宽很大，秦太尉正思虑着这事儿，不知不觉已然走到房门口了。
“太尉大人。”
又是一声柔柔的声音响起，秦太尉准备打开房门的手，就应声停在了半空中。
“太尉大人可真是折煞小郎了。大人不必记住今夜，也更不必记住小郎。小郎不过一介风月之流，何德何能让太尉大人难忘。”
此前那个清瘦的身影，理了理自己凌乱的长发，披上一件轻薄的素白色单衣，将一根腰带随意地系于腰间。
他朝着房门走了几步后停住，依旧低垂着头，对着正要离开的秦太尉轻轻地说着话。
他便是万馥阁上一品花郎，媚世鬼兰。
“太尉大人当如那高大伟岸巍然屹立之堤，以一己之力便可抗衡滔滔东水。而我等蝼蚁之辈，何其卑渺，怎敢与千里之堤相提并论，又怎敢如此不自量力依附于堤上，共赏这一江滚滚东流之景？”
“放肆！一介风月之流，竟敢评论朝政大事！我堂堂武官之首，执掌天下兵马大权的太尉，怎会听不懂这千里之堤以蝼蚁之穴漏的道理？！”
鬼兰话里有话，含沙射影的言辞，把沉浸在甜蜜回味中的秦太尉毫无防备地拉扯出来。
他愤然回头看向鬼兰，咬紧嘴唇，气得双手打颤，只觉得身上一股热血刷刷地直涌上头顶。
“呵，真不愧是这万馥阁头号招牌！好一个伶牙俐齿巧明喻暗讽！”
本来心情非常愉悦的秦太尉，此刻却变得暴跳如雷。
他一个箭步冲上前，一把掐住鬼兰的脖子，然后猛地往墙上一摁，宽阔的身躯顺势逼近。
一双燃烧着熊熊怒火的眼睛，死死盯住鬼兰那张被凌乱发丝粘连缠绕着的苍白的脸。
“我告诉你！那鸢尾城东江决堤之事，如果不是那几个屁大点的小地方官隐匿瞒报，也不至于拖到现在还不能解决！我花国这等重大朝政之事，还轮不到你来操心！”
秦太尉用近乎咆哮的声音吼道。
“你算什么东西？竟敢如此胆大包天顶撞朝廷重臣！信不信老子现在就能弄死你？！”
那声音低沉，威严，杀气腾腾，让人不寒而栗。
那双掐着鬼兰脖子粗壮有力的大手，也不自觉地收得更紧了。
被掐得几乎不能呼吸的鬼兰，微微咳嗽了几声，从喉咙里挤出一丝丝断断续续，细弱嘶哑的声音：
“太尉大人息怒…小郎罪该万死…小郎罪在见识浅薄，鄙陋无知…不过是想倾尽毕生所学赞美大人…没曾想错用词句惹怒大人…小郎真心无意冒犯…还恳请大人…恕罪…”
秦太尉听罢，手上的劲头松了一松。
鬼兰立刻双腿一软，重重地瘫坐在地上。
全身疼痛难忍，气也还未喘匀，鬼兰却不给自己丝毫歇息的机会，继续开口说道：
“太尉大人…强大豪迈如北海神鲲…终有一日能展翅高飞…化作那神力无边的金翅大鹏直冲青云…小郎愿献以低贱蜉蝣之命为神鲲果腹充饥…可惜蜉蝣虽食之有味但实则无用…大人着实不必留恋这北海蜉蝣之味…若是误了化鹏良机…岂不是让小郎罪上加罪…于此…小郎如何能担待得起…”
他的声音依旧那么柔柔的，但那温柔中却透着一股坚定与韧劲。
“够了！有完没完？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那就给我闭嘴好好做狗去吧！”
秦太尉刚刚才稍微平息的怒火又一下子被点燃。
他一边大声骂着，一边揪住鬼兰的衣襟提了起来，如同提着一只小鸡似的，往墙上狠狠地砸去。
因为用力过猛，旁边的置物架也连着被碰倒。
上面两三件精美的瓷器也哗啦啦摔在了地上，锋利的碎片飞散得到处都是。
闻声而来的侍者杂役们隔着房门，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地大声乞求着：“太尉大人饶命啊！大人饶命啊！”
秦太尉在发泄完这一通后，一脚踹开了房门。
然后在门外一片哀哀的乞求声中，决然离去。
接着，那些侍者杂役们地赶紧冲进房内，手脚麻利地开始收拾起残局。
从闻声赶来到乞求再到收拾房间，他们一整套行动都十分地训练有素。
看来今夜这样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鬼兰如此暗讽朝廷重臣，早已足够扣得上必死的罪名。
但已经离开而余怒未消的秦太尉，之前明明可以当场杀了他，却最终留了他一命。
且不说鸢尾城东江决堤一事本就大有蹊跷，就算真是自然灾害，那上书灾情的折子，一封又一封，全被柳公公一党暗箱操作给悄悄拦下了。
根本就没有什么地方官隐匿瞒报，这些折子其实就从未到达过国王手里。
至于为何拦下？
花国自古五城，除了国都牡丹城以外，还有海棠城，紫荆城，杜鹃城和鸢尾城。
海棠城城主是当今国王远亲，紫荆城和杜鹃城城主每年俸禄的一半都上缴给柳公公一党，还时不时进献各种金银珠宝，珍禽异兽。
而鸢尾城，本就地处偏远不说，城主还刚正不阿，两袖清风。
秦太尉一等人，的确是个个都流连烟花之事不问朝政。
先不谈鬼兰说的句句在理，就算看在柳公公面子上，秦太尉也不会真的要了鬼兰的命。
这小子可是柳公公身边的红人，保不齐还是朝中另外几个同样根基深厚之臣的心头宠。
生气归生气，但如果真为了几句不讨喜的话就杀了他，那岂不是自找麻烦？
已经出了万馥阁大门的秦太尉，静静地望着天上那轮明月，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他抬起袖口凑到鼻尖，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玄色锦袍上果然还残留着一丝淡淡的，若有似无的兰花香。
他拂袖迈步，踏上了门口那辆已经等候多时的马车。
在一阵清脆有节奏感的马蹄声中，秦太尉慢慢回想着今夜所发生的一切。
他不禁微微扬起了嘴角，心里暗自道：
呵，媚世鬼兰？这小子可真有点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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