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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幻境


孟既安再度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

        天花板上垂下来几只星星和几只千纸鹤。一旁的窗帘紧紧拉着,缝隙中透出一丝夜色,屋内却被温柔的暖光照着。窗台上摆着一行小盆栽,期间还挤着一只小白猫,两条腿见缝插针地避开绿植盆,睁大了两只圆圆的眼睛看着她。

        “皎皎。”孟既安喃喃道。

        小白猫“喵”得一声从窗台蹦到她的床上,用毛茸茸的脑袋蹭她的手。孟既安却没有回应。

        身为催梦术的传人,她比任何人都明白何为幻境、何为现实。何况眼前这一幕,根本不可能是真的。

        没了,早就没了。

        孟既安低头看着皎皎正在蹭的那只手,果然,是一只小孩子的手。床单还是粉色的。孟既安最讨厌粉色,只不过这时候她还小,还没能强硬地逼大人把床单换成自己喜欢的颜色。

        皎皎不满她的不理睬,更大声地“瞄”了一声。孟既安抬手挠着她的下巴,动作倒是一点都没有生疏。

        看来人真的是有肌肉记忆的。哪怕可以忘记。

        如果皎皎还活着,现在应该是又大又沉的一只胖老猫了吧。她写辩论稿的时候,她会在一旁玩她的笔,然后她会不得不把她从桌子上丢下去。

        孟既安一边挠着皎皎的下巴,一边向着并无他人的房间出声问道:“师父?”

        一阵气流掠过女孩的刘海——那时候昌陵的小女孩流行这个发型,父母就给她也做了——带着回音的温柔嗓音飘到了孟既安耳畔:

        “谁是你师父,你不是在外面认了师父吗,嗯?”

        又一阵气流在空中斗一斗,南中学院的挂牌陡然落地,孟既安连忙捡起来。

        “那……您还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会忘记您的。”

        “恩人?”那声音低低,仿佛自很遥远的地方传来,“那你跑什么!”

        孟既安不由自主地握上了右手手腕。“我想活着。想像正常人一样活着。留下来,我就……”

        她沉默了。对面那阵气流也逐渐淡了,冷哼一声。

        “您和载魂之舟有什么渊源吗?”

        那阵气流猛得一缩,言语亦变得犀利。“没有!”

        这时候,她的房门被推开了,一阵光泻了进来,打断了他们的隔空交谈。

        孟既安近乎呆滞地看着母亲的笑脸从门后显现。

        “安安,来吃饭啦。你最爱的涮羊肉啊!”

        那年中秋。窗户上结着一层哈气,小女孩趴在窗台上写了满窗的字,皎皎揣着两只前爪在一旁看她。父亲正在调麻酱,加一滴花椒油,母亲正在把更多食材摆上桌,实在摆不开,就放在旁边的空椅子上——皎皎平日里的椅子。锅里的水中央冒出几个小泡泡,就快要煮沸了。

        历历在目。

        “皎皎,不许上桌子!”

        “喵!”皎皎翘着尾巴,跳上了桌子。

        孟既安的手里被塞进了一个盛满麻酱的碗,麻酱上还撒着葱花和香菜。“来,咱们爷俩把香菜分了,你妈妈不吃香菜。”

        “还愣着干什么,坐下吃饭呀,安安?”

        孟既安抱着碗,手心捂热了瓷壁。皎皎迈着雪白的长腿跨过了一盘冻豆腐,随即被人抱下去:“皎皎不许上桌子!”

        “爸爸。”“妈妈。”

        她的父亲抱着猫,母亲拿着两罐椰汁,纷纷应声,都并没有抬头多看她几眼。毕竟对他们而言,这只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一顿晚饭罢了,日后,还将有千千万万那个这样的傍晚。

        孟既安将眼泪收了回去,在她母亲投来有些奇怪的目光时展开一副天真的笑颜:“中秋快乐。”

        妈妈也笑了:“中秋快乐,安安。”

        “留点肚子吃月饼啊。”

        皎皎绕着桌子蹭人的腿:“喵!”

        “怎么,你也要吃月饼啊?哈哈哈哈”

        孟既安啃着她最爱的羊肉片,发现和在宫代秋的火锅店里吃到的,不一样。

        这是家的味道。

        热气蒸腾,整个房间笼罩在暖融融的雾里,给玻璃镀了一层淡淡银霜。霜花外,夜色澄澈,灯火辉煌。昌陵万家荟萃,欣荣无双。

        更有一轮圆满碧月当空,满城人举头观望,遥遥寄托。

        皎皎跳上了孟既安的膝头。这只小猫最黏她,是孟既安三岁那年抱回家的,已经陪了她三年,是小孩短短人生的一半。她的母亲看到这一幕,拿出手机拍照记录下来:“可爱的皎皎,要陪着我们安安一起长大哦。”

        孟既安依稀记得那张照片里,六岁的自己笑得那么明亮。

        窗外圆月,象征团圆,幸福。

        明月何皎皎。

        孟既安知道这不过是一场幻境罢了。她自己也修此道,知晓破解之术。只是,忽然就不想醒了。

        庄兰溪初醒之时,并没有想到自己是身处幻境,而是扪心自问:“我死了吗?”

        一阵风忽然吹开她面前的书页——哗啦哗啦。存在与时间。

        她坐在一张小石桌旁,裹紧了围巾和棉服,手边有杯冒着热气的巧克力奶。两鬓上齐眉短发黑如墨,在风里飘舞。身后是长长的台阶,一眼几乎望不到底。身侧则是高高的露台,台下林海在风中翻涌。

        再远处,是南中城区年年攀高的天际。

        鲜艳衣着的年轻人在她身边络绎不绝。南中大学。她身后传来几声分外熟悉的呼喊声。“阿婷——阿婷——”

        那么熟悉,几乎刻进了骨血。哪怕熔了骨、断了血,还是不经思考就条件反射地转身去迎。

        “笑笑!”

        有两个人,各自一手拎着满满当当的购物袋的一个提手,气喘吁吁,爬上了长阶最后几节。

        “庄婷你这人怎么不接电话!不看手机!害得我们拎着这么沉的东西上来找你!”岳景笑双手叉腰,喘着粗气。

        何青青递给她一个帽子:“天亮了,注意保暖,看你这满头汗,小心着凉。”

        “知道了青姐!”

        她有些看呆了,笑着找借口:“实在对不住,看书入迷,就忘记看手机了。”

        岳景笑瞥向桌上那本大部头,做了个鬼脸。“庄婷,你这人真怪。”

        “哈,那你还跟我做了一辈子朋友,现在反悔可来不及了。”

        何青青问:“晚上吃什么?”

        岳景笑立刻举手:“番茄牛腩!”

        “上周就吃了好几天这个,你不腻么?”

        “不腻啊,家里有番茄,我们刚刚买了牛肉,还有土豆,还有我之前自己种的萝卜!”

        她心中了然,微微一笑:“好,番茄牛腩,我来做。”

        “好耶!”

        她指了指那满当的购物袋:“我来提吧,麻烦你们来找我提了一路。”

        何青青问:“真的吗?可沉的,要不我们一起?”

        “不碍事,我手劲儿大。”

        三人并肩走下长阶,身旁都是和她们一样怀揣梦想、满面春风的学生,年轻漂亮,澄澈孤勇,要翻转世界、读遍天下的书。

        又是风和日丽的一天。

        庄兰溪心绪乱晃,目光锁在案板上,机械化的切着土豆,然后是胡萝卜。她一打开冰箱,好几个番茄就争先恐后地滚了出来。她又开始切番茄。

        一个低沉嘶哑的声音忽然在她脑海中响起,惊得她险些切到手。

        “你就在这里切菜?不做点别的?”

        那声音听起来很遥远。庄兰溪思考片刻,决定不出声,而是在脑海中想:我就切菜。言毕,继续切起了番茄。

        “……”那声音显得很困惑,“这里是你的幻境,所呈现的应当是你此生最想回溯的时光和最想做的事。难不成,你最想做的事,就是切菜?”

        庄兰溪坚定地想:没错。

        “……”

        那声音沉默了一阵,忽然低笑起来:“我看未必。前辈,请容我带你去个地方。”

        “什——”

        庄兰溪手里的刀猛然刮破了食指指尖。她眼前一黑。

        再睁眼时,已经换了地方。她盯着自己指尖渗出的血滴,茫然了一阵,满眼空白。

        忽然,泪珠如断线般,无声滑落。

        说好了要做番茄牛腩……

        方才她伤得满身是血也依然谈笑风生,骂人也骂得超大声。她早已习惯疼痛,因此满不在乎。可是对着指尖一个那样细小的伤口,她却仿佛遭受了什么难以承受的伤痛,无声痛哭起来。

        好疼。

        并非她不想失声哀嚎,而是她早已丧失了让自己的痛苦发出声音的能力。她所有的悲伤都只能缩在自己的壳里,躺在沙滩上静等海浪一个又一个冲刷。

        她身后忽然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你……怎么了?”

        庄兰溪喉中哽咽未止,泪水却硬生生断了。是吓的。

        不、不会吧?

        她不需转身,也不需辨别那声线,就知道来人是谁。因为她看清了眼前的陈设。她站在一个很小的u形厨房里,身侧有个两人位的小吧台,咖啡色的墙,白色橱柜,小窗外是漆黑一团的夜色。这不像她自己在任何时期有过的房间,而是一次旅途在外、住过一晚的民宿。

        别问她为什么只住过一晚的地方会印象这么深刻。千万别问。

        也不知方才那声音还在不在她的意识里,反正她用尽了全力,在脑海中狠狠地想:草!

        当然,并没有人回应她。

        庄兰溪抹一把脸,确认没有眼泪的痕迹挂着,才转过身。对面那人已是穿着睡裙,却是据称“显得神秘”的纯黑色,还带收腰。平日里总爱穿长裤的人,此时毫不吝惜地将两条修长的腿展现给她看。

        庄兰溪意识到,她好像很久都没看过了。

        紧接着她又意识到——不对啊自己刚刚在想什么?

        花明蕊看向她,目光里还带着年轻时不加掩饰的热诚。庄兰溪轻咳一声,道:“我在切菜。切洋葱。”

        至少,有一半是真的。她刚刚真的还在切菜。

        花明蕊看了看庄兰溪周围:“都这么晚了,你还弄什么?”

        庄兰溪正准备摆手答“不弄什么不弄什么”,脑海中却忽然闪现一道灵光——她习惯了与水产街那油盐不进的花总帅打交道,可眼前这个,分明还不是花总帅嘛!

        庄兰溪可太清楚,在原本的时间线上,二十六岁的自己后来干了什么;眼底闪过一丝狡猾的光。

        花明蕊此时靠近了些,手自然地搭在了吧台上。

        哦,那个吧台,庄兰溪终生难忘。

        花明蕊抬起手,黑衣袖口宽松,自手臂垂下一半在半空摇摆,很像起飞的燕子。

        燕子轻轻地降落在她肩膀上,庄兰溪能感觉到像是被尖利爪子戳着一般的微弱压力,夹着她肩颈处的骨头,将她定在原地。

        飞禽才会有的清澈而锐利的目光啪嗒一声拍落在她身上,湿漉漉的。

        庄兰溪闭上了眼,等燕子带着春天降临。

        她还记得——怎么会不记得——当年的庄婷是如何回应的:不敢动。结果不过多久,花明蕊便退开了几步,亦撤回手,隔着一定距离继续用目光捏她,还不乏委屈地说:“你都不亲我。”

        不是,当年她可是光风霁月不可攀的万灵主宰,她哪里会啊!那时候庄婷是有口难言,明明被亲得可开心,却被误会成不感兴趣。可是总不能让她主动承认……被亲得很开心,还想再来吧?

        庄兰溪可就不同了。

        过了一会儿,这回还是花明蕊先退开,象征性地将脖子往后缩了缩,拉开一定距离,认真地问:

        “你从哪儿学的?”

        庄兰溪的眼皮跳了跳。

        从你。你信吗?

        “……”由于不想回答,庄兰溪果断选择去做一件八年以来一直想但不敢的事。

        她整个人向前一扑,揽住花明蕊的脖子,重心前倾,将人往下一压。花明蕊万万没料到她这一步,腿脚站不稳,后腰一跌,正好抵着那微光闪闪的小吧台。

        天道好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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