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何青青
于梦境之外,苍淼站在街中央,被一群木偶脸的彩衣人围着。为首的那紫衣人还是顶着苍淼的脸面,在一旁看她的戏。
在墙边,庄兰溪虽深陷昏迷,却不断抽着气,仿佛身陷巨大痛苦而无法醒来。
苍淼质问紫衣人:“你做了什么?”
紫衣人道:“不关我事。都是几位在梦境里凭自己本事作的。”
苍淼看着他,又看看他们。
“你之前说,你们是我的记忆,但你们并不是。可这些彩衣人却似乎真受我控制,听我命令……似是造出幻境的人刻意设置成这样,哪怕记忆不属于我,但我确是这个幻境的主人,是吗?”
紫衣人笑看她,不置可否,眼里的光愈发狡猾。
苍淼还记得,破除催化梦境的办法——倘若这里的幻境真与孟既安的催梦之术同源……杀死梦境中的自己,便可破梦。
苍淼闭眼,将一手伸向苍穹,另一手伸向大地。
“乾坤魂魄涌……”
张开怀抱,似拥天地入怀。
“风雪…人间舟!”
众人头顶忽然呈现一片反重力海洋,刮起了雄雄风浪,波涛滚滚。一瞬天光乍泄,一道水柱忽而从天而降,落入苍淼手中,化作了一根长长的翠黄竹竿。与此同时,她脚下的地面忽然腾起,如浪头一般在半空荡了一荡,赫然出现一只小竹筏,将她托起。
浪起,浪落。时隔七年,再一次,苍淼低低地悬在空中,手握长竿,踩着竹筏。
载魂之舟,以厚德,载天地。
而此时此刻,她将竹竿双手而握,贴近了自己的心口。
怦然一声,万象破碎。
待苍淼再转醒之时,发现自己正仰面躺在竹筏上。而她上方有一名清俊的青年正在撑船。一见她醒来,青年眼睛亮晶晶的,喜道:“师父,他苍淼醒了。”
载魂之舟,凌云里的永世不死魂。刚才那一下,算是又死过了一次。
苍淼坐起身,发现他们仍然身处凌云中。所幸幻境已除,放眼望去,只是一片茫茫□□的蔚蓝。四处看去:大家都已脱险,整整齐齐的,融洽又欢乐。
花明蕊回应:“嗯。”
苍淼发现竹筏上还绑着一只蓝色的灵魂体。
竹筏末端,庄兰溪将自己缩成了贝壳形状,却对苍淼笑眯眯地道:“你看看,果真每次都是你最后醒,这可怎么说?”
现在的苍淼明白,庄兰溪那笑多半是装出来的。
一旁,花明蕊掌心持一簇火焰,正叫吴香把手掌叠放在自己的手掌上,那火焰便被转移至吴香的手心。
只在远处,孟既安一人跟在队伍最后,无精打采,又似乎在躲什么。
平安就好。
前方传来烧香印炸裂的阵阵响声,不出一会儿,便见杜华年带着陆曼行出现在众人面前。苍淼不禁想,怎么我一醒就这么热闹?
花明蕊见了他们,道:“边阳,把船划过来。”
船头那穿青衫的青年照做了。
花明蕊再道:“把长竿还给她。”
边阳将长竿交给苍淼,跃下竹筏。庄兰溪察觉到花明蕊定是有任务要交给苍淼,也识趣地跳了下去。
花明蕊再看向苍淼,眉宇间透露着一股令人难以抵抗的威严。
“既然回来了,帮我送一个人。”
苍淼疑道:“人?谁?”
花明蕊向着竹筏上那团蓝色的被灵网捆着的灵魂体一点头。苍淼大惊:那个是人?
“原本没料到你这么快又能驾驭载魂之舟,才出下策让杜华年去将他的学徒带过来。实在是,何前辈也算是我的恩师,如不尝试将她引渡,我心中难安。”
“谁?”
庄兰溪走得不远,无意中听见了他们的谈话,蓦地折返回来。
“你刚刚在说谁?……花明蕊,回答我!”
花明蕊却侧过头,一脸冷淡地不去看她。庄兰溪不依不饶:“何青青……你们在说青青?是不是?”
她的视线落向竹筏中那团蓝色,眼中忽然闪现一丝恍惚,一丝骇然。“不…不会的。”
“苍淼。”花明蕊沉声道,“送何前辈上路吧。”
灵匠何青青,在苍淼的印象里,是一个总在微笑的人。
苍淼二十四岁那年,簇灵门初启,研发人是她的小叔蒋少洺,南中大学的一位教授。苍淼经他举荐,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最早的殚灵人之一,入驻圆厅。
何青青,原是蒋少洺带的一位学生。不过也是在那年,她入驻圆厅之后,将蒋少洺曾经侵犯她的罪行公之于众,遂蒋少洺入狱。何青青则先诞下一子又与同窗结了婚,孩子的父亲是谁,不言而喻。好在她的丈夫陆垠是真心爱她,心甘情愿,不在乎此事。
苍淼初抵圆厅时,电梯门一开,映入眼帘的便是一个男人怀抱着一个哭泣的婴儿,站在办公室外头哄着。
陆垠努力想平复孩子的哭声,看见电梯门开了,略带尴尬地说:“苍淼,是吧?进那边那扇门。”
如今苍淼将一切都忆起来了,再将种种线索串联,便明白了——那个孩子,就是如今水产街杜华年之徒,陆曼行。算来今年该有十四岁了。
不过自八年前昌陵之劫,殚灵人分裂为两派,何青青与陆垠、还有当年的苍淼自己,都是归属于宫代秋所率的南中学院一派。陆曼行又何故独自出现在水产街?
苍淼带着种种疑问,慢慢划着她的小竹筏。
这一长竿一竹筏,也是颇有来头的。谁得了,驾驭了,世人便称呼一声载魂之舟。每逢凌云中有人战死,载魂之舟便要赶来,将此人魂魄引出凌云,穿越星河,前往太清之上的清净地方去安息。此生了断,若有来生,再入轮回。
不过要说来不来生、轮不轮回,苍淼其实并不清楚。她是个唯物主义者,这一套也是从前人继承来的,她只管执行。
苍淼载着何青青的魂识,在星河中穿行。
星河不是泛泛之称,而是天上真有那么一道水路,必须有载魂之舟的长竿和竹筏才能通行。在外行眼中,哪有什么天上路,都是云,都是雾,都是水蒸气罢了。
穿越星河的终点便是安息,是所有由载魂之舟的灵魂引渡去的地方。
安息也不是个动词,而是终点那处地方的名称。
苍淼不是个文化人,喜欢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的称呼事物,哪怕再复杂蹊跷的都不例外。
他们也许已经出了凌云,在更高的一片云上,也许竹筏划过的水纹正是凌云中那片倒映在天空上的海洋。谁也说不清,不过那都不重要,反正这里不是人该来的地方。
时隔七年,苍淼重返星河,心中不由感慨:草木无情,这沿途的景凡人一世最多看一回,便去安息了,她则要看上无数回,在原地轮转不前,年年岁岁与同一条星河相对。
此间四方皆昏暗,唯有在与小竹筏滑痕的同一平面上散着点点星光,照亮了竹筏周围的一隅光景。
行在星河上没过多久,何青青就醒了。她面色惨白,是一副死人该有的毫无血色的模样。周身萦绕着的幽幽蓝光愈来愈弱,最终褪得与星光无异了。
反倒是苍淼,许是因为她是个幽灵的缘故,自从进入凌云以来,周身一直笼罩着一层淡淡的蓝色光晕。虽然很淡很淡,只在移动时才比较容易看出。何青青见她这般模样,试着打趣:“你怎么也死了?”
苍淼还是没有想明白,之前竹筏上那被灵网五花大绑着的灵魂体,怎么就变成了眼前这眉目温润的故人?
何青青道:“我死后这些年的事,大抵还记得一些。”
苍淼道:“你讲。”
“自你亡故后,世上再没有载魂之舟了,后来那些战死在凌云中的殚灵人,就只能任其魂识在凌云中游荡,永无安息,不入轮回。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
“这么说,你落难于此,也有我的责任了。”
“别这么说。生死难料,这也非你所愿。”和青青说,“后来我和其他人的魂识离开身体久了,渐渐变得微弱,不再那么清醒了。可是……有一个人,将我们这些落魄不知所措的魂识都召集了起来,用法术重新给了我们实体。
“那个人的意志比我们这群残魂的要强,因此可以控制我们变成任何形态、为那个人做任何事……我算是较强的,又很听话,几度与其近距离接触过。她是一个人,至少,曾经一定是个人。这就是我感到最不解的地方。”
苍淼示意她说下去。
“要说我们灵殚灵人以歼灵为生,那就和猎人去猎虎猎鹿没有区别,是针对另一个物种的。可是这凌云中的争斗本已幻象遍地真假难辨,若是再牵扯上人心……我有时候会想,自己过去杀死的灵魂体,真的是所谓’附诘‘吗?还是像我一样迷失的魂魄?我又到底是在为谁而战斗……”
苍淼听完她的回忆,压抑住内心的不安,问:“可知你说的这个’她‘是何人?”
“我们叫她催梦师。名字听过一两次,好像是叫……芳华?”
方华。
苍淼问:“除了你之外,她还扣压了多少人?”
“至少几十人,也许成百,也许上千,我也不清楚。”
苍淼叹了口气。“她知道我回来了。”
自苍淼重归人间,露陵上空突然出现了另类跻天门,是因为她七年前死亡的地点便在露陵附近。还有她苏醒那日夜里,在水产街外鬼鬼祟祟的孟既安……
何青青问:“你……认识她?”
“岂止认识。”
苍淼耳畔又回荡起那紫衣人的斥责——袖手旁观,浑浑噩噩的错过所有人,这就是你苍淼的一生——还有那张和自己一摸一样的脸。
“青姐,恐怕这一次真是我的责任了……不过你请放心,我会保护好大家的,不让任何人再受伤害。其余的魂魄,我也有将他们尽数摆渡至安息,重入轮回。”
“如此便好。”
星河前方忽然有一片很亮很亮的光,刺得苍淼睁不开眼、只得挪开视线。可是在何青青眼中,那是漫漫长夜终于破晓,是人生的下一道门。
“到最后了,我还有几件小事拜托你。”
“尽管说。”
“我刚刚看到了庄婷,虽然她并不能认出面目全非的我。你替我给她带句话,她要好好活着,下辈子我们还做好姐妹。”
“好。”
“我刚刚好像……也看到了曼行?”
“是的。他过的很不错,有许多朋友。”
“我挺……庆幸没有让他看到我这副样子,就让他当我五年前就死了吧。你替我照顾好他。”
“我一定。”
“还有……你知不知道,陆垠现在在哪?”
苍淼不知道答案,便如实道:“我会去找找看的。”
何青青很努力地朝她笑了笑,不太成功。“反正不论如何,我也不会再听到了。不管他现在在哪,过得好不好,你都去看一看他好吗?当年圆厅一群人,如今还剩几个呢……”
星河欲曙,她推开了前方那道门。最后,她还回头看了一眼苍淼,一眼星河,一眼身后遥遥的再也望不见的人间。
刺目白光将她裹挟起来,刹那光明里,她释然一笑,仿佛瞬间年轻了十几岁。她又成了当年单岛独一无二的灵匠,漂亮,健康,澄澈而孤勇,为自己的人生义无反顾。
那一刻,坚定的唯物主义者苍淼,真的无比希望人有来生。
白光散了,化作无数白鸟飞向四面八方。
苍淼以长竿划过星河,折回原路。待重回凌云时,只剩下两个人还在等她;其余人想必已经出去了。
花明蕊与庄兰溪相对坐在两块石头上,中间隔着几米距离,气氛莫名紧绷着,二人坐姿都有点拘谨。苍淼将路上何青青所讲之事复述了一遍,但暂时略除了她认识方华的那部分。听完后,花明蕊郑重地点了点头,便叫庄兰溪赶快开一个跻天门,放三人出去。
“妈的,你不是有仪器能开吗?爷累了。”
“刚给边阳了。”花明蕊冷淡地说,眼睛一直盯着庄兰溪。好像不管苍淼有没有实体,她都看不见她似的。
反倒是庄兰溪,一见苍淼回来仿佛幼儿园小孩子见了亲娘,一下子放得特别开,直接躺在了地上,还伸了个懒腰。
花明蕊瞬间皱起眉,两只眉毛拧在一起像个漏斗。“我们可能就快要揭开困扰了单岛几千年的灵魂体的秘密了,但其后的真相可能是一般人无法承受的。你,承受得住吗?”
庄兰溪躺在地上。“你不是那么了解我?我现在懒得说话,替我答了吧。”
“你当然受不住。”花明蕊道,“但是你也没得选。”
“哼,是啊,我没得选。”庄兰溪长叹着,两只手在空中比划着蝴蝶手势,一副漫不经心模样,却这样说,“你放心,我可以负天下,但绝不负你。”
花明蕊似乎一怔,忽然松开了紧皱的眉头,站起身,靠近几步,上上下下打量着庄兰溪:“你这是怎么了?”
她问的很轻。
庄兰溪:“没怎么。忽然想起一些往事,有些情绪化罢了。”
她像是觉得已经说得够多了,忽然站起来操纵凌云中正飘来的两缕蓝烟。蓝烟斗转,裂开成一道小小豁口,通往人间。
正要通行,却听身后花明蕊在此时道:“我也是。”
庄兰溪并未分神给二人,只随随便便回了一声闷闷的:“嗯?”
“绝不负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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