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世界上的另一种恶(二)
苍淼和方华做室友,一做就是五年。
苍淼前期在上学,后来做了普通社畜,朝九晚五,偶尔加班。方华则活得更出彩些——做过酒吧驻唱,组建了乐队,虽然都干不长,但在苍淼看来,总算是精彩活过的。
因此苍淼在方华面前,总是感觉有些羞愧,不愿提及早年那些伪梦。
他们二十五岁那年发生了一件惊动天地的大事:蒋少洺发明了簇灵门。
那时候单晖已经继位做了新任岛主,一直大力支持附诘的研究。借着这一突破,他向天下发出号召:成立殚灵组织。
单岛广大待业青年们,例如苍淼和谢尘这样的,表示很感兴趣。
这个契机,又将苍淼与不堪回望的过往连结在了一起。
她一直很喜欢与谢尘相处,因为她是来自童年时期的朋友,知根知底;更因为谢尘见证了她最意气风发的少年时。每每与她相见,就仿佛心底已死的那部分又重新活了回来。
可她万万没想到,参加殚灵人面试的时候,又遇到了一位故人。
元北辰。
他留着长发,一身温文尔雅的书生气,衬衣麻裤,竟然也显得气质高贵、不可撼动。他的额前那道淡淡的伤疤还在,如今抻长成了个不那么弯的月牙形。
人似其名,若北斗明星。
连谢尘也忍不住叹息:“唉,当年他在学校里总埃欺负,怪可怜的,如今可是混得比咱们好。”
苍淼无言。
她那时心底有一股倔强而扭曲的高傲,不愿服输,亦不愿承认比别人弱。或许这乃人之常情。
可是让死过一次的苍淼回忆起来——是多么可笑。
后来苍淼入驻圆厅,方华则另寻住处。紧接着蒋少洺入狱,他那些房产也不知如何了。
苍淼一度与方华断了联系。
在圆厅,她又一次意气风发,万众瞩目。就像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二十五岁的人,却还恬不知耻地像五岁的孩子一般自负,笃信自己命中注定不凡。
一次任务中,与另外一队殚灵人合作,苍淼意外又见到了方华。
“你们这是自己组了队伍?”苍淼问。
“是啊,我们都是自愿跟着他。”方华说。
那是殚灵组织刚成立第一年,人手有限,不成气候。
的确是奇了,方华介绍的这支队伍,不但组织有序,还专功北野这类最吃力不讨好的艰难的任务类型,仿佛天降神兵。
苍淼想着,等会南中后要第一时间报给圆厅。
方华还说,是他们的领头人点名要找苍淼。
苍淼见到领头人时,愣住了。
微风吹开他额前头发,露出那道苍淼再熟悉不过的月牙痕。
“你终于来了。”元北辰道,“你我也算了老相识,如今再搭档一次。”
苍淼不知为何,徒然生出一种错位感。
如果说谢尘能唤起她年少时的意气风发,元北辰唤起的则是另外一些东西,让她觉得很不舒服。
那次任务的地点,是在北野中部高原上一座偏僻的村庄。本应是荒芜人烟的万里冻土,却募得出现了人烟,彩旗,小桥流水。因建在山上,村庄还有个既朴素又诗意的名字:云庄。
那时候庄婷又不在,想在野外开启簇灵门是件繁琐又辛苦的事。元北辰亲自上阵,从上午忙到了天黑。北野的冬天,白昼只有短短几个小时,漫天黑暗里闪着灼灼星辉,都不及最亮的那一颗。
为政以德,譬如北辰。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苍淼依稀记得中学时有一次在升旗仪式上演讲,她讲的主题是——“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那时候是春天,白昼正变得愈来愈长,而且城市里有光污染,她还从来没有看过星星。
大抵,是他们在云庄时仰头看到的那样:满天繁星一起闪耀,不争名与利,不问是与非。
昼夜如一,永驻苍穹,又在最危难时挺身而出,彻夜放光明。
“苍淼,别看了。”元北辰推了推她,“门已经好了。”
苍淼收回仰望星空的视线。元北辰和他的队员们已经准备进入凌云了。
“方华,你带这几个人留下来看守簇灵门入口。三个时辰之内我们若没有回来,就把门关上。”
苍淼不解发问:“为什么三个时辰就要关门?如果人还困在凌云里该怎么办?”
元北辰说:“可能不知我们为什么千里迢迢来云庄吧?这里的人,自古以来将附诘当作神明供奉,甚至还为其建了寺庙。可是近年来,他们的神明忽然转了性,开始吃信徒的魂魄。”
“附诘吃人魂,不是本来就如此么?”
“问题就在于,对云庄而言,并非本来如此。这其中还有我们不了解的事。我们此行是为调查,如果一切顺利,三个时辰内一定能返航。如果不顺利,还请苍淼你进入凌云,不管是否能搭救我们,都要把这里的情况报回南中。”
方华道:“那我们呢?”
“你们四人留在这里看守簇灵门,一刻不许离开!不管凌云里有什么,绝不能放他们进人间祸害百姓。”
方华低下头,沉沉道:“是。”
元北辰笑了笑,对苍淼道:“老朋友,三个时辰后再见吧。”
那是一个不眠夜,三个时辰,于凛冬的漫漫长夜不过一瞬。可苍淼只过了两个时辰就坐不住了,执意要进凌云。
苍淼道:“三个时辰已经是底线,我们不必对所有事都做最坏打算,也许他们此刻很安全呢?我早进去,早查明情况,大家一起早些出来,岂不好吗?”
方华被说服了。
其实苍淼并未将心里话说出来:她害怕了。元北辰的方案,是根本没有给他自己和弟兄们留后路的。
至少苍淼是那么以为的。
她贪生怕死。
凌云中,她找到了元北辰等人,却见他们纷纷站在一只漂浮于低空的小竹筏上。元北辰问:“你怎么进来了?”
“我不放心你们。”
“罢了,快上来。”
元北辰伸出一只手,将苍淼拉上了竹筏。苍淼问:“这竹筏是做什么的?”
“是我的法宝,只要站在上面,灵魂体就不得靠近。”
苍淼那时恍然大悟,原来元北辰提出关闭簇灵门、自己留在凌云内,并非是自杀式行为,反而是最安全的。
其他伙计们似都没有异见,想来已不是他们第一次这样操作了。
可那次行动终究还是出了岔子。
“小心,那边有一个附诘!”
“那边也有!”
“啊!怎么这么多——”
“不是说他们不会靠近竹筏的吗?为什么在云庄就不一样!”
一片惊慌中,竹筏上的人被涌在竹筏四周潮水般的灵魂拽了下去,落尽包围里,顷刻便被吃掉了魂魄。
“不要!”元北辰大喊着,伸手去抓那位同伴。
苍淼边拉他边喊:“你疯了?!”
元北辰不理会她,将那名同伴拉上竹筏。苍淼发现,那人四周已经开始散发出幽兰色的光。
“这是他的人魂。”元北辰解释道,“既已被灵魂体噬魂,可是他的人魂还是有救的!只要只要送他去安息,下辈子还有机会。”
元北辰照这种方法,又救下了另外两人,自己却忽然向后一跌,坠落下去。
“元北辰!”苍淼大喊。
她看见有个莹蓝色的五官模糊的灵魂体,张开了一张长满鲨鱼式恐怖尖牙的大嘴,一口咬住元北辰的后颈。
“唔!”
他的脸因为痛苦而扭曲在一起,朝着苍淼伸出了一只手。
苍淼一瞬间慌了神,以为元北辰在求救。
可是,元北辰竟然拼尽全力,一边反抗背后灵魂体的撕咬,一边将竹筏猛地一推、推远了些。
“苍淼,我相信你,送他们去安息”
“如何送?”苍淼已不知何时带上了哭腔。
“小舟自有路”
那个灵魂体硬生生地从他后颈上撕咬下一块肉。元北辰趁机逃脱它的钳制,而苍淼脚下的竹筏像是有了救主的意识,忽然自己延长出去,大浪一涌,将元北辰捞起。
苍淼跑过去扶他,却见元北辰被咬过的后颈处散发着蓝色的幽光。
一抬头,看见刚刚袭击人的那只灵魂体,正美滋滋地咀嚼着一块肉,那是元北辰的一缕魂。
一个残缺了的魂魄,是无法重返人间的。这是殚灵人最害怕的结局——不是痛痛快快的死亡,而是在这凌云中与一群怪物为伴,永世混沌游荡,不得安宁。
星河路漫漫,将他们引向安息。
可是那一群灵魂仍然穷追不舍。元北辰喃喃道:“怎会,明明之前从未出现这种状况,都是灵魂体绕着竹筏走”
忽然,他瞪大了眼睛。
真正的灵魂体,会绕着竹筏,因为竹筏的重点是安息,而灵魂体不需要安息,凌云本就是他们的家。
可是人魂需要安息,甚至会争先恐后地爬上竹筏。
所以那么追赶他们的怪物其实、其实都是——
“滚!滚啊!”苍淼作为竹筏上唯一魂魄俱全的活人,正奋力抵抗着。
忽然,她灵机一动,把手伸向凌云里遍地生的竹子,折断一根,往灵魂体上抽打。
嗖,嗖。
那群灵魂体渐渐的不再靠近,竹筏渐渐漂远,沿着星河而去。
苍淼站在竹筏上,载着将去安息的魂魄,手持一根长竿。
载魂之舟。
世人不知,她是如何成为载魂之舟的。
元北辰本是第一任载魂之舟,一个不死魂,却选择推开星河尽头的那扇门,投入轮回,了结此生。
“为什么”
元北辰笑了笑,似乎早已想好答案了:“我尽力了,苍淼,我已经尽力了。”
十三年后苍淼才明白——不是尽力救过人,而是尽力生活过。
元北辰推开了那扇门。
而苍淼在一片刺目的白光中潸然泪下。也不知是刺激的出生理反应,还是心头的血化作了眼角的泪。
——“给你糖,甜吗?”
——“不甜。”
——“不甜,也不苦。”
苍淼至今不知元北辰为何说相信她,为何点名要她来云庄。他们虽是邻居,但并不相熟,甚至一生没有讲过几句话。也许在元北辰眼里,苍淼始终是住在楼上的大姐姐,是隔壁班的大学霸,是圆厅一员,是尘埃之上的人物。
不似元北辰,平生无功名,死后不见光。
他不认命,纵然身在泥沼,始终不忘仰望星辰。于是在他身后,星河万里,都为他指出归程。
圆厅里。
庄婷正在写演讲稿,一边查资料一边转笔。
她将笔狠狠往地上一摔。笔盖儿崩开了,从正在看书的宫代秋眼前划过。
“怎么回事,庄婷,你能不能别老扔笔?”
“元北辰死了——听说此人自己建了一只队伍在北野活动,我本来还想请他加入圆厅。”
“哦。”
庄婷厉声道:“你怎么都不急!我们现在缺人手!”
岳景笑从一旁安慰道:“好啦,你跟自己生气能解决问题吗?明天我们就去城里各处游说,一定会有更多人加入我们的。”
庄婷推了推眼镜,将视线又移回在写的演讲稿上:“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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