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灰飞烟灭
三人赶到云庄时，场面一度非常热闹。
先是在山坡上看到一位老牧民牵着一头羊往山下跑，嘴里喊着：“闹鬼啊！闹鬼啊！”
再者是跻天门入口处站着一只没舌头的鬼。留下来看门的陆曼行和边知远，见到三人，神情皆是诧异又惊喜的。
庄兰溪看着那只鬼：“这位兄弟是？”
在鬼魂的一片呜咽声里，陆曼行答：“他叫张浩生，这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您还是先去处理方华吧。”
花明蕊冷峻着说：“劳烦陆同学先看顾着张先生。日后我们慢慢议”
陆曼行立刻站直了些。
庄兰溪走至门前，还不忘对陆曼行叮嘱：“有事就喊人。”
边阳站在二人身后，投给一旁站岗的边知远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边知远亦回他一眼，又瞥了瞥陆曼行，抿嘴不言。
凌云内，日月古宅的四面墙以及天花板都被炸开了大窟窿，已成残垣断壁。半空中是苍淼、杜华年与锦瑟三人围战方华，地面上还有孟既安、吴香和白千帆等人围着两座人像团团转。石头人不仅会动，还会抡拳头往对方身上打去，不过石像没有痛觉，被打掉了一块石还会再组装好，是个没完没了的循环。
花明蕊看见两个石像打架，皱起眉：“什么鬼东西。边阳，去帮帮你师妹。”
边阳应答：“好。”
花明蕊再朝半空一跃，与围战方华的三人并排作战。
苍淼看向庄兰溪：“你杵在那儿做什么？”
庄兰溪无辜摊手：“那我应该杵在哪？”
话音未落，方华以被花明蕊一记暴击打落在地。他们追下来，孟既安却咬了咬已经破皮儿的嘴唇，此时坚定站了出来：
“等一等！”
众人都朝她看去。
“方华她……不只做过恶，也做过好事。”
锦瑟道：“云庄全村人被她屠尽，数以百计的殚灵人亡魂被收拢沦为傀儡，这样的罪还不够吗？”
“那是…那是在她失去理智之后。”孟既安显得快哭了，不知是受着众人目光的威压，还是对这件事本身那么触动，”当年我在昌陵成了孤儿，偶然被她捡到，带回了日月古宅……我在她身边长大的那四年，她确实收拢了不少亡故的灵魂……那是因为她可以用催梦术重塑类似人间的幻境。跟随她的游魂，便可在凌云里保留一丝神志。我是觉得催梦之术能做好事，为人分忧，才跟她学了的……”
“不过幻境终究是假的，已死之人在这世间流连不得……后来她就慢慢疯了。有一次差点杀了我，之后便放我走了，我出凌云、去了南中。走的时候她还交给我一样信物，也就是我为什么会被南中学院收留的原因。”
孟既安从怀里拿出一张小卡，递给苍淼。苍淼一看，竟是她自己的名片。
在圆厅时的名片。
“这也是为什么你的灵魂刚刚复活那夜我会去水产街找你，因为你的名片…它亮了，我们便都知道你回来了。”
苍淼将名片握在手里，反复摩挲着印在其上的容颜与字迹。她还记得自己是在何种境遇下将名片交给方华的。
那是方华殉职前见她的最后一面。任务启程前夜，二人约在市民广场的小酒馆里喝酒。夜色清脆，酒杯相碰的脆响如银铃般澄澈，天幕暗暗生辉，望极市井，行人依依，华灯残照在小广场上，照着二人疏狂一醉，从温酒道别慢慢喝成了对酒当歌。
苍淼亦不曾想那就是永别。更何况，她与方华的交情向来是淡淡的，几乎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事。
是了，苍淼自幼自命不凡，每逢遇见惊天动地的事便紧赶着去做，做完还暗自回味很久。至于方华，那不过是万千红尘里偶然出现的旅客，相伴一程，终要飞蓬各散，情谊平淡得像千千万万没有故事可说的普通人。
向来淡如水，却在骤然消失后酿成最烈。
怎么会没有故事可说呢？
会想起早餐的煎饼，想起总爱撞墙角面壁的扫地机器人，想起关于窗帘颜色的争吵，想起书架上总被放乱了顺序的书。
曾经种种，到最后，只剩下诀别时那一杯酒。
拚一醉，而今乐事他年泪。只可惜苍淼当年没有觉悟；十年后，故人己身皆为鬼，才迟迟想做回一个不痛不痒的普通人。
尽管有孟既安的说辞，锦瑟仍然坚持道：“那又如何，她伤的人都不是人、违的规矩都不作数的了？”
“功过相抵，总要考虑一下吧。”孟既安低声说，“念着救命、养育之情，我实在不忍看她灰飞烟灭。”
锦瑟却道：“谁说要让她灰飞烟灭了？”
孟既安惊讶得抬起头。
“不然你以为我们这么些人和她周旋这么久，我们水产街的实力能有那么差？”
“锦瑟。”杜华年轻声唤，“你态度好一点儿。”
花明蕊道：“方华此案于情于理，应该上报内阁，出庭受审……不过活人在凌云中变成灵魂体这种事，从未开过先河。我在此恳请在场诸位，暂时不要与旁人提，哪怕与自己家人都不行。”
她特意看了吴香一眼。吴香连连点头。
杜华年趁着方才孟既安与锦瑟对话的功夫，已经给花明蕊看过了张浩生的名牌，此时低声问：“怎么，你怀疑内阁知晓此事，或者……都与内阁有关系？”
花明蕊：“我不怀疑。我确定。”
庄兰溪凑近：“你来云庄之前，分明句句都说要就地弄死方华。你可从来没想过把这事报给内阁，内阁一来人你就头痛。方华现在一丝神志都无了，要不是苍淼之前认识她，我们哪里能知道她是个人还是个货真价实的怪物——留着作甚，动手吧。”
孟既安失声：“庄前辈！”
庄兰溪转头看向孟既安，眼神空洞无情。
花明蕊微微侧头，继续说着：“方华的故事善恶轮转——从收留游魂到失去控制，再到云庄屠城，最终成了疯魔。这故事，我听着熟悉。”
她扫视了一眼人群，缓缓道：“第八贤是个苦差事，注定要陨落的。”
忽然一甩手，花明蕊不抬头地指向苍淼：“人已经给你制住了，要怎么办，全都看你。”
人群中，吴香扒了扒白千帆，小声说：“诶，怎么感觉师父今天怪怪的。方华十年前就死了，眼前这怪物就算是她的魂魄，也早该安生归西了。这争个什么？”
白千帆一反常态，没有轻佻地怼回去，而是沉重回问：“方华的故事，就没有让你想起某个人吗？”
吴香嫌弃地说：“这能想起谁……”她话音逐渐弱下去，思忖着。
“难道——你的意思是…像庄婷？”
“唉！你小点儿声。”
苍淼划着载魂之舟靠近方华，但在距离只剩几厘米时被一股无形力量挡着，再难前行。润了润干涩的喉咙，道：“载魂之舟只能渡刚死的人魂，像方华这种情况恐怕——”
“——载不动了。”庄兰溪竟抢着说，“你那小舟把她当做灵魂体，自动排斥，根本上不去。灰飞烟灭其实也算个好下场了，你们觉得呢？反正方华早已死过了，死后魂散没散，都不会觉得痛的。”
她这一句冷酷无情，不带一丝波澜，尾音甚至上扬得颇显玩味，将在场听不出话里有话的小辈们都吓得不轻。
“安静！”花明蕊喊，“让苍淼的来。”
苍淼用眼神谢过她，在小舟的边缘蹲下来，与方华视线齐平。
“十年前我去凌云里找过你，找了三天三夜。可是凌云那么大，我虽然是载魂之舟，也没办法引渡每一个魂魄，没办法救所有人。只是没想到我竟救不了自己的朋友……”
“这番话你听不到了，我就说给这浩荡凌云里的一草一木，一竹一石，或许能……传到你那里吧。”
“或许是…你我将缘分都耗费在了无数次的相逢里，生前无数次擦肩，死后却再也寻不到你了。”
露陵彩衣人幻境中才得知，默默跟在单芸身后亦默默陪了她好几年的、那个善良又有责任心的人，原来就是方华。她真的错过了无数次相逢。
忽然间，有人惊呼。循声望去，见那两尊早已停止了打斗的石像里，忽然有一尊又动了起来。
星汉像的眼眸里燃着熊熊烈焰，转动脖颈，看向人群，唤道：“苍淼。”
那声音是人声，年轻的、健康的、温柔的人声，令刚才还想着让那蓝色灵魂体赶紧灰飞烟灭的人都打起了颤。
孟既安跟着惊呼：“师父？”
苍淼难以置信地看着石像。那——那是方华的一缕魂魄吗？还有意识的，那么载魂之舟一定可以摆渡她，带她去安息，一定——
“不！”
不待仓渺向前迈出哪怕一小步，星汉像忽然举起手里的石剑，切入腹内。
星汉像眼里的火，熄了。
石像是石头做的，本没有生命，此时已平静地将剑融进腹部帆的石材，而原本的手臂则下滑做成新的石剑。
载魂之舟旁那个灵魂体已化作无数粉末，飘入天际，消散无形。
一个残影、半句残音——什么都没有。
星汉像修复完毕，恢复成立正的姿势，与旁边的神勇像并肩而立、眺望天际。一如千百年来，保卫云庄是它们生来的职责。
也许这一天在未来会成为殚灵史上的转折。可是在现下，对当事人而言，一切都是那么可笑的闹剧。
玲珑天地冷，遗恨梦魂中。
能在凌云里分化出异能的人少之又少，每种异梦都有故事。每个故事只有自己知晓。
十年英雄苟且。催梦师方华，如今彻彻底底的死了。
但以死身忘荣辱，不负生前志与情。
一派肃穆安静，忽然被一阵金属敲击的回音打断了。众人四顾，发现是庄兰溪不知何时跑到日月古宅的台阶上面，将那一对发着金光的门环拆了下来，正拿在手里把玩。
庄兰溪走下台阶：“花总帅，拿好了，回去研究研究，说不定有用。”
花明蕊眼含深意地盯了她一会儿，手上接过门环，看也不看，直接递给边阳。
庄兰溪拍了拍手：“走走走，下一个。”她说话的语调不紧不慢，似不在意，眼神却愈发冷冽。
跻天门外，张浩生注视着他们一个一个走出来。
锦瑟站在云庄村口的山崖上，一下下着拨弄着短琴上最后那根多余的弦。它所发出的声音很刺耳，云庄村民们，即使远在几百里外的，都不约而同地转过头来，望向那刺耳声音的源头。
第八弦，打破常规，摧毁幻境。这里的人们终于意识到，他们早已在三年前那场大灾里死去了。
庄兰溪对苍淼打趣道：”这么多人，你今天可有的忙了。”
苍淼看她背着手走开了，问：”你去哪儿？”
“去看戏。”庄兰溪搓了搓发红的手背。
山洞内，孟既安又将颜玉引入催化梦境。众人看见那四百年前的血案。事后苍淼问及他们看见了什么，庄兰溪道：”四百年前这姑娘得天神托梦，说云庄每年供奉的附诘都是假神，每每在单岛各地作乱的就是他们。后来，就以渎神之罪处死了。”
苍淼深感惋惜地摇着头：”就这样？”
“他们杀了人，又感觉心虚，就把颜玉的魂镇压在山下，最可笑的是，还在山前给她立了一块碑。”
就像传说中对待第八贤那样。
庄兰溪向苍淼摊开手掌：”你那竿子借我一用。”
苍淼看着手中的长竿，一边递给她一边问：”大爷，你要干什么。”
庄兰溪握住长竿，拿着挥了两下，发出手感不错的赞叹，忽而以长竿对准了颜玉。
“你留在世间太久，载魂之舟已经载不动你了。现在云庄的人都走了，给你一个选择，是继续在这山中过日子，还是灰飞烟灭，就此了断？”
颜玉发出一阵呜咽声，大幅度晃着脑袋，黑纱一颤一颤的。
“你想灰飞烟灭？”
黑纱少女热切地点着头。
庄兰溪挥起长竿，向天一指，再向那少女刺去。苍淼别开脸没有去看，道：“快还给我，我还有好多人没送完。”
庄兰溪无言地将长竿还给她。苍淼再看时，颜玉已经不见了，地上剩两副生满锈的镣铐。
此时，二人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句：”这位女士，来喝点粥吧。”
是措察，他手里帮着一口大锅，腾腾热气飘香。”这粥是我们云庄的特色，叫做金玉满堂。里头有十二种蔬菜呢，这在我们在高原上可是稀罕。”
庄兰溪接过一碗，递给了苍淼，又对措察道：”麻烦再来一碗。”
苍淼看了看手中那晚飘香的热粥，对措察郑重地道：”谢谢。”不管他能不能听得见。
庄兰溪喝着粥：”云庄这样民风淳朴之地，世间已是少有了。可惜，可惜啊。不过——”她将勺子在碗边缘蹭了蹭，多余的汁水顺着碗壁滑下去，她便将勺子高高举在空中。
“花总帅——过来！”
花明蕊闻声望过来，神情严肃，一边走来一边道：”我方才与这里的村民交谈，发现云庄祭附诘为神的传统之所以流传至今，是有原因的。”
“知道。来，先尝尝他们这粥真不错。”
花明蕊咽下一口，继续道：”除了最近十三年，往前的千百年这里从未受过附诘的侵扰。单岛先民祭附诘为神的习俗古来有之，只是后来生产水平上去了，人们的批判思维也上去了，知道这天上吃人魂魄的鬼东西绝不是什么神，世界上也没有神。”
“嗯哼。”庄兰溪用勺子碾压着一小块胡萝卜，”你是想说？”
“北野古代有种陋习，我刚刚问过，云庄这里没有。”花明蕊，”那时候人们害怕附诘，会每月主动以活人祭祀，为求平安。”
庄兰溪点点头：”替死鬼啊。”
“这样的恶习，当然在几百年就绝迹了。可是我刚刚得知，这里从未有过。”
庄兰溪忽然放下了勺子：”你是怀疑当年的那些替死鬼”
“——才是我们对付了这么久的东西，与在北极发现的、居住在非物质层次上的所谓附诘并非同一物。”花明蕊也挖了一勺，“山中有猛虎，久居山林，难免饿虎食人；单岛临近北极，偶尔有灵魂体飞到这里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太多了。尤其是这些年，伴随着殚灵组织问世，反倒愈来愈多。”
“饿虎扑食不代表老虎生来吃人。”庄兰溪附和道，”如果不把凌云中所谓灵魂体看作囫囵同一类，便能解释云庄为什么在十三年前突然遭袭。”
苍淼插话进来：”十三年前，不正是单晖启动殚灵项目的那一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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