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人海茫茫
庄婷不敢相信，她的生活变得日益魔幻现实主义起来。
又或者，这就是现实。
当她坐在法庭的证人席上时便是这么觉得的。
何青青与陆垠订了婚，她便搬出了三个人租的小公寓。空出来的房间，庄婷原本想挂招租，却被岳景笑拦下了，说是多一个不认识的人住着太麻烦。
结果一转天，宫代秋拎着两个大箱子搬了进来。
庄婷撑着门，站在那儿与宫代秋对视，直到他被迫慷慨地承诺从今往后所有垃圾都归他倒。
岳景笑不会做饭，宫代秋搬进来后，庄婷倒是卸下了厨师的重担。
那段时光，那些如满目繁星一样数不清，如满城烟火一样绚烂平常的傍晚，高压锅吐着蒸汽，炒菜锅里冒着阵阵浓香。
庄婷打开了窗，让屋里那阵飘散开的辣椒味儿散出去。从前她自己掌勺，自然多是按照自己的口味，可岳景笑喜欢吃辣菜。如今可算是遇见了一个愿意循着她的喜好做饭的人。
那晚的餐桌上，庄婷看着对面一边吃一边抹鼻涕眼泪的宫代秋，不忍道：“明天还是我来做吧。”
岳景笑扭过头来刚要抗议。
“番茄牛腩。”庄婷适时说。
“好耶！”岳景笑欢呼，”救命，你太懂我了。”
庄婷第二天去买了牛腩，还有一口鸳鸯锅，一道线划得井水不犯河水。
他们的住处离春江沿岸步行道只有十分钟，春意回暖时，饭后散步却成了惬意乐事。庄婷总是借口不去的，让小情侣自己去。她则会坐在床边的读书专座上，透过明亮干净的落地窗望着满城风雨满城光。
无数看不见的灵魂在这城市里千姿百态生活，整日擦肩而过，彼此却那么陌生。
那日，她坐在南中大学图书馆门外的长阶尽头，一对简陋石桌石椅，被风吹得冰凉。俯瞰去，树海涛涛，林叶滚滚，在城市错落的天际线之间铺开一片养眼的小森林。
指尖夹着一片脆脆的树叶，书角的小字写着“存在与时间”。
正值她神思恍惚，视线落在树叶与林海之间的某处时，瞥见一个突然降落的身影。
石桌对面的另一个石凳上赫然坐着一个人，不知从何处冒出来，庄婷不认识她，那人却问都不问便坐下来。
庄婷有些许意外，也有些好奇，还有些紧张，很少有陌生人和她搭话，但这些都不是她看见对面那人后大脑的第一反应——
她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那人一身黑衣，膨膨的旧棉服上吹落浓密微卷的黑发，如此装扮很容易埋落于人群、隐匿于黑夜，仿佛随时准备从这个世界消失。但唯独她的那一双眼睛——如此明亮，揭露着这无尽黑暗的深处有火焰在烧。当那人意识到庄婷的目光并抬头与之对望时，庄婷不得不下意识地移开目光。
她虽然不敢再去看那个人，却能感觉到那个正打量着她。
“我能坐这里吗？”那人迟来地问。
你已经坐了啊。庄婷闷声说：“嗯。”目光沿着石桌边缘滑回书页上。
但不知是否因为对面对着一个陌生人，多这一个干扰项后，她愈发难以集中去读那些晦涩的文字了。
“你不冷吗？”
庄婷惊动，手指在探向咖啡杯的途中猛然停顿，伸出也不是，收回也不是。长时间扶着书页的手在冷风里暴露了太久，冻得发红。她这才注意到对面那人戴着一副黑手套，破旧得露出棉絮，不自禁地联想起宫代秋那双皮手套下面两双闪着光的金属手。她再望了那人一眼，又一次被她近乎非人的美丽震慑住了——这人能是真实的吗？她忽然很想看她把手套摘下来，想看看真实有温度的血肉。
那一秒她的大脑拼凑出太多想法，像一个大浪头狠狠拍在神经末梢上，给人拍得有些懵，竟一时忘了对方问了什么，只得找话说：”你学什么专业的？”
那人沉默了许久，很奇怪，这又不是一个需要思考的问题。
片刻后，那人终于说了一个字：“法。”
“哦。”庄婷有些僵硬地说，“真好，我学哲学的。”她真的，真的很不会和人聊天。
庄婷让视线落回书页上，却再难集中精力。尽管没有抬头，她也能通过石桌与小臂相触碰而感知对面最细小的扭动。这感觉很奇怪，像是感官忽然伸长，长出了不属于她自己的一部分。
石桌很小很简陋。她们虽算是隔着一张冰冷的桌子，实际上却坐得很近，膝盖快要撞在一起。如果她们同时倾身向前，必然会额头相抵。
“我不是这儿的学生。”那人忽然说，”我十七岁。”
庄婷暗吃一惊——没有学生卡是进不去图书馆的，而二人身后几百阶在白日下放光的台阶可不是闹着玩儿——十七岁按理还在上高中，今日不是周末不是节假日——
不知怎的，桌上的咖啡被她不听使唤的手碰洒了，全洒在纯白的毛衣上。
“这儿！”对面那人的反应竟比她自己更快些，捻起邻桌上摆的几张纸巾递到她身前。
庄婷没忍住往后缩了缩。
“谢谢。”
庄婷低头擦着衣服上的咖啡渍，对面那人则帮着擦洒在桌子上的咖啡。那人擦桌子时将黑手套摘了下来——奇迹！是一双有血有肉的手，五指纤长匀称，完美得像画师的作品。
造物神一定很爱她。
桌子擦干净了，那人停下动作，湿答答的纸巾暂时堆在桌角。庄婷注意到人的指纹沾染咖啡渍后会在纸巾上留下指尖的印记，原来人的掌纹和纸巾上的印花叠在一起也那么好看，像拓印而成的原始又精细的印象派艺术。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就是一团揉得皱巴巴地纸巾，哪里有什么艺术性。
“书。”那人又言简意赅地说了一个字。庄婷这才注意到存在与时间的封面已经被悄悄渗入的咖啡液染黄了，拯救得有点晚。
“嗯没关系。”庄婷忽然希望自己的头发再长一些，能像对面那人的一样在往前倾身或低头的时候，垂在脸颊两侧，遮护苹果肌上的颜色。
“我再去买杯咖啡。”
她转身离开的时候或许在期待着什么——但绝对没想到那人竟然跟追了过来。
脚步故意放慢了些。
那人竟也跟着放慢了脚步。无数鲜艳衣着的年轻人交杂着片言谈笑从他们两侧略过，留下一黑一白两只影，不紧不慢走长阶。
直到长阶快到底了，那人才说：
“你的书没拿。”
海德格尔的半张脸染着咖啡，神情严肃地透过封面望着二人。庄婷伸出手。
“谢谢。”
“我本以为图书馆可以进的。”那黑衣人脚跟点低，脚尖绕一圈以示这漫长的台阶，”既然不能，这就没必要再爬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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