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逐光
秋季金黄的熟麦铺满了无际的原野，田间小路上行驶过一辆三轮车，引擎轰鸣，惊醒了枝头栖息的鸟。
忽而传来一段甜美悠长的歌声，盖过了引擎声。
她闭着眼，暖洋洋的金色阳光洒了眼皮上。
三轮车停靠在路边，为迎面来的人让路。岳景笑睁开眼睛。
迎面而来的似乎真是一个银鞍白马意气风发的俊美仙子——只不过没有银鞍，骑的也不是马，而是驴。
那人戴着草帽，斜阳照亮了半张脸和一半长发，阴影与阳光并生，生得锋锐动人，使人显出一股野性。她忽而开口，客客气气地问：“往南中去，是这条路？”
岳景笑连连点头。
那人带着草帽一起点头，那瞬间岳景笑似乎看到了一双分外明亮的眼睛，一道清澈的视线从草帽波点状的光影里渗出来。
岳景笑好奇地望了望那人的背影和驴子。而花明蕊继续沿着小路连日奔波。单岛腹地，秋收佳季，她们便如此凑巧地擦肩而过。
花明蕊再次回到南中，带着庄婷写的推荐信。自从她在水产街冲破重围、冲到游行的那辆车前与庄婷打招呼开始，她们一直保持着断断续续的书信联系。
“你找……万灵主宰庄婷？”监考官送给花明蕊一个“你真有胆子”的眼神。
“嗯。”花明蕊不卑不亢地应声。
“她很忙。”监考官指了指长廊尽头的一道门，“去那边等着。”
花明蕊走向尽头那扇门，发现门后即是院子。草地上一个两三岁的小孩正满地打滚，一个安全绳系在他的腰间，由树荫下的一个男人远远地牵着。
陆垠从躺椅上起身，正襟危坐：“您有什么事？”
花明蕊递上庄婷的来信。
陆垠的目光一行一行扫下去，神情逐渐从公事公办的严肃转为由衷的欣喜。
“我们可等你很久了。”
等我？花明蕊不禁疑惑，不过仍是不卑不亢地讲：“有劳了。”
陆垠将套着那小孩的安全绳递给花明蕊：“能帮我拿一下么？”他走向院子尽头靠着栅栏处的一台大型机器，做了些常人看不懂的技术操作。一道簇灵门缓缓在槐树下形成，像打开一个树洞，洞内是一片澄澈蔚蓝的天空。
“她在雀恭山东侧。”陆垠说，“我帮你定为到她上次联系总部时的位置了，应该离得不太远。”
“多谢前辈。”
“谢谢，也交给我吧。”陆垠接过安全绳，“一路小心。嘿——小曼行你不能过去！”
花明蕊抬脚迈入了门内。感觉仿佛一切都没变，她一回头，还能看见草地上的男孩在朝着树上的鸟窝喷水枪。
当她双脚都踩入凌云内天水合一般的镜面上时，簇灵门在她身后关闭了。
她再迈出一步时，却引发了山崩地裂般震耳欲聋的回声。
“那边那个傻子是谁？”
“哪儿？”
“那儿！就那个刚过来的！”
花明蕊循声望去，略微惊讶地看到了一大群人：他们每个人的脚底都踩着烧香印踏火而行，手腕上银蛇般的链子上闪烁着绿色的时间。是一队殚灵人。
“看什么呢。”
忽而一声清亮的低喝从上方传来。众人仰面，看见一个通身洁白若无暇明月的女子悬在半空，一只手伸向高处，仿若擎灯引天火的神明。正是庄婷。
她的目光移到花明蕊身上，留下不咸不淡的三个字。
“你来了。”
好像她真的在等她似的。
庄婷高举的手掌忽而隔空一抓，空中闪现一道摇裂水纹，撕开一条裂缝，许多幽蓝的灵魂体自裂缝另一头涌出来。庄婷大喝：“拿下！”
那一队人训练有素分工有序，各自跃入战斗。花明蕊僵在原地，不敢亦不能移动半步。
庄婷看了她一眼。
花明蕊感觉脚下好像踩空了。下一秒，世界闪黑再重现，是倒挂高空遥遥一望。
整个世界倒立着。人四脚朝天，引力将人们的头发和衣衫向面引。
不，凌云里没有东南西北，天地不分，引力是随着人的意识一起而动的。就像她现在虽然头朝下，头发却来乖乖地朝脚尖垂。
然而在花明蕊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之前，眼前又闪过一条线状水纹，骤然张开，缝隙将她吸入其中。
下一秒，她落在了庄婷的身旁。
“旁人依赖与法宝和灵器，想尽可能把这里变得与外界一样。”庄婷肃然说，“不妨试试另一条路。”
她轻轻一挥小臂，将花明蕊送入战场。
花明蕊手持匕首，左右闪现，庄婷总是将她准确降落在关键要位。
此战完毕，庄婷将那群殚灵人遣散。众人长舒一口气，三三两两迈出簇灵门，踏上门另一端的柔软青草地。庄婷还站在原地没动，又随手划开一道门，将花明蕊传送至身边。
花明蕊才站稳脚跟，就听见庄婷淡然昂首道：
“做的不错。我最近恰好想寻一名副手。你通过了考核。”
庄婷停止言语，似在沉思，直到她又说：
“我眼镜掉了，能帮我找一下吗？”
花明蕊如梦初醒一般，弯腰捡起来掉在地上的黑框眼镜。
庄婷说：“谢谢。”
戴上眼镜后，瞳孔微缩着聚焦在花明蕊身上，盯了她许久。花明蕊心中作鼓，挨着这道漫长的审视。
庄婷终于收回目光，清了清嗓子：“你吃早饭了吗？”
她总是忘记那人的容貌如何一次次击中她的心，像是从梦里走出来的人，
花明蕊点头。
庄婷说：“好。”
她在空中又划了一道门，门外不是草地，而是一处冰封飘雪的荒郊野岭。
“我假设你已经准备好下一个任务了？”
花明蕊震惊：“这么快？那刚刚的那堆人——”
庄婷说：“他们不是我的人，是砚陵一带刚入行的学徒，我受命帮忙带一下。我殚灵可不需要这般浩荡阵仗，我一个人就是一支队伍。”
她们彼此躲闪视线，只因从前总于茫茫人海里匆匆擦肩，而今全世界都被隔绝在远方，只剩她们二人。
“啊，看啊，东北那边在下雪。”庄婷半是自言自语地说，“走吧。”
庄婷暗想，雪落在那人的头发上一定很好看的。
花明蕊暗想，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二人谁都不敢说出来罢了。
她们奔波劳碌一整天，再回南中时也是深夜。庄婷划开一道门直接通进卧室。
花明蕊在门口徘徊。
庄婷朝她招了招手。“你进来吧。”
书桌上摆着一个鼓囊囊的档案袋，庄婷解开袋子，一叠厚厚的档案记录滑出来。
“你的档案已经调过来了。”
花明蕊猛得转头，眸子里装出来的稳重碎得干净，又闪着灼人的亮光。
“我——我可以解释。”
她真的不想再回北野了。
“嘘——”庄婷轻轻握住花明蕊的手腕，“我并不介意你过往的种种经历。你不必藏掖着，应大大方方示人。”
花明蕊抿唇不语。
庄婷忽而踱步走向窗边，望着树梢沉思。“你有过濒死的经历吗？”
花明蕊答：“没有。”
庄婷望着窗外一棵金黄的树。
“更甚的，你有过想要杀人的念头吗？”
花明蕊心中一震。“没有”
庄婷收回目光。“我明白一个好人，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可能某一步一不小心就踏上了众人所说的歧途。我能体会这其中心酸苦楚。”
背靠着窗，她逆光如一个太高远太美好的虚影。花明蕊悄悄以目光丈量着二人之间的距离。太远了。她是万灵主宰。而她是个连初中都没毕业的劣人。一个是春天的花，一个是冬天的落叶，已经凋败了。
让她化泥吧，她心甘情愿。
“想什么呢，你在听吗？”那声音像窗边悬挂的风铃，清亮悠远，随着窗外的白云与金叶一齐顺风飘旋。
花明蕊十分郑重地点头。
然而庄婷还是皱起了眉头，低头翻动档案，那动作令花明蕊想起了太久远之前某个严厉的小学班主任。
“我还是有个问题——想和你聊聊。”
花明蕊静静等着，脑海中回忆着早准备好的答案。可是庄婷没有问及少改所两进两出，没有问及为什么偷东西，而是——
“曾参与涉黄创作，是怎么一回事？”
空气静默。
“我……”花明蕊不知为何吱唔起来，这明明算是她诸项罪名里较轻的一项，“我写……写了点东西赚钱……那种……”
“写过多少？”
“就一篇！”花明蕊连忙说，“写完的就一篇……”
庄婷一边眉毛越挑越高。
“以后不要再犯了。”
“不再犯了！不会再犯了……”
庄婷又转过身，整理着桌面。“我在你身上看见诸多潜质，过往那些就此翻页，可好？日后你跟随我做一名殚灵人，做一个能为社会做贡献的人。”
花明蕊一个字带着颤音：“……好。”
庄婷立刻回过头。
“……你不必如此。”她又抬起手，却不知应该放在何处，仍然只是握住了花明蕊的手腕。“就像两年前你拦下游行车时所言的，‘相见恨晚并不足以形容我对你的感受’，你对我如此，我对你亦然。”
“多谢前辈提拔。”
庄婷却摇摇头。
“我是几千几万人的前辈了，我不缺弟子。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成为我的朋友。”
“噫！这都什么话啊。”宫代秋趴在门上，小声狰狞着说。
何青青扒着门缝：“她这是假正经，说白了就是，还不熟。”
小陆曼行咿咿呀呀地走过来，何青青立刻伸出一只手指按在他嘴上。“木头人不许动哦。”
这时苍淼恰好路过，望见了庄婷门口的奇景。“……你们这样听墙角的——”
那几人齐刷刷瞪向她，比划手势令她噤声。苍淼自觉地闭上嘴，转身绕开这个是非之地。
门内响起一串脚步声，陆垠低声说：“完了，不好……”
几人才要手忙脚乱四散开，庄婷已推开门，他们各自被定格在跑路半途的姿势中。
庄婷上下扫视着门前的区域：“今日大家都有闲情来看我，是我的门上有东西吗？”
“有蜘蛛。”宫代秋不打草稿地瞎编，“正在你门上结网呢。我们给处理掉了。”
庄婷淡淡说：“真是耳朵很长的蜘蛛。”
花明蕊骤然见到这么多报纸上的明星人物，全然不知他们几秒前还在八卦，恭恭敬敬地称呼前辈。
“诶等一等！”宫代取在花明蕊告辞时喊，“庄婷啊，圆厅可是岛主特批的机密地点，没有许可不得进入。你自己金屋藏娇没关系，可公共地界就算了吧。”
“金屋什么？”庄婷一字一字地问。
“开个玩笑，你那破屋子——”
“没人和你开玩笑。我和你谈正事。”庄婷极为严肃地说，“忙了一天，各位早休息。宫代秋还请麻烦留步给花明蕊准备献身状，现在立刻。”
她转向花明蕊时，目光难得温柔了几分。“你愿意吗？”
花明蕊郑重一点头。“万死不辞。”
岳景笑在一个月后终于结束游历返回了。
她将一叠字迹潦草的新闻稿丢在桌上，随之一并掉落的还有一串银链。宫代秋拎起银链：“……张浩生是谁？”
岳景笑想将银链夺回。“是路上路到的人——快还给我，这是老娘社交能力的纪念物。”
宫代秋不情不愿地将银链还给了她，视线落在那叠纸上。“今晚把这些敲到电脑上，明天就可以发给《明日录》了。”
岳景笑并没有做一名殚灵人，而是做了自由记者。她觉得献身状太像卖身契，不愿把余生束缚在一件事上。
远途归来，岳景笑洗去风尘后换上新衣，再出门时正遇上迎面走来的庄婷。
庄婷看见她后，神神秘秘拉到一边，很小声说：“花明蕊来了。”
“谁？”岳景笑瞪大眼睛，“就那个拦车的小孩儿是吧……卧槽！她在哪？快让我看看她是不是真那么好看！”
“……”庄婷无奈地一笑，“在我房间。她没有岛主许可不能进入圆厅其他地方。”
“卧槽！”
“注意言辞。”
“我知道！但是她都住你房间里了！”
庄婷用眼神狠狠腕了好友一记。“她自己有地方住，只不过经常来与我商讨公事，今日偶然留得晚了些。”
推开了庄婷的房门，花明蕊正坐在窗边的书桌前，背对她们。她闻声回头，背影将灯光削出一片片犀利的棱，沿她的身形向外四射。光影随黑发晃动，打散成无数白萍。
“有什么事吗？”花明蕊轻声问，眉目安逸而温柔，而映在墙上的、被放大了的侧影异样坚定，望着远方，时刻待命。
她明亮如炬的眼神朝门边二人不动声色地探了探，暗催她们说点什么。
“我们来找一份文书。”庄婷胡扯道。
“对对，我来找。”岳景笑亦跟着胡扯。
二人围着屋子转了一群后假装自然地走出去，带上了门。
“卧槽！”岳景笑一关上门便急切说，“她就是那个骑驴的！”
庄婷皱眉：“啊，什么？”
房门忽然又被打开了。花明蕊一手扶门，露出一半身子亭亭而立。
“二位可还有事。”她雍容不迫地开口，“还是这门上又长蜘蛛了？
庄婷扶了扶滑至鼻尖的眼镜，一本正经地说：“是啊，最近圆厅闹蜘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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