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坠落
单晖来访过的那天后，狱警们的态度忽然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好像都不再害怕她了。
“你们听说了吗，圆厅好像要解散了。”
“那不叫解散，叫改组。听说好像要把原先南中大学的地盘征作新的殚灵基地。”
他们一边议论，一边往庄婷这边看着。姓锦的面熟狱警这两天不再出现，可能是被调走了。
那夜她没再梦见以前的事，而是梦到了和现实中一摸一样的囚室。岳景笑站在一旁，微笑着，低头看她时满怀怜悯。庄婷靠墙坐起来，面孔因痛苦而蜷曲，问：“都结束了吗？”
梦里的人意外认真，歪着嘴角打量她许久。岳景笑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乐观、最善良的人了，但是，就连她也把嘴角的笑容更扬起些，笃定地感叹：“结束了。原来你也有这一天啊。”
庄婷盯着朋友的幻影，不禁问：“你恨我吗？”
没有回答。
“……你恨我吧。笑笑，你本来不想来南中，我要是听你的就好了。”
她惊醒时从那么薄的垫子上滚下来，皮包着骨硬生生磕在地面。一转头，何青青做的那把匕首就放在手边。只是如今情景不同，她身上的罪状又加了一项——好像原有的还不够她死似的。时至如今，庄婷瞧着那把匕首更适合用来自尽。
但是她不能。
有一件事单晖可能是对的。这世界上若有哪个人有能力关闭单岛上空那些不受控制的跻天门，那便只能是她了。
庄婷敲了敲铁门，透过小窗说：“我想见见单晖。”那个狱警很没好气地稍稍回头，大概是听见了。
第二日有人来了。来者是宫代秋。他来了以后没有笑，没有开不合时宜的玩笑，也没有主动像庄婷打招呼，而是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等待庄婷先开口。
庄婷说：“我找单晖。”
“和我说就行。”
“我不知道你现在也开始管‘行政事务’了？”
“你不知道，现在搞改革嘛，出了你这档子事，单晖想把殚灵组织收归内阁管辖。他好像挺忌惮我们的。”
庄婷看他云淡风轻的模样，没忍住问：“没有圆厅了？”
宫代秋抿嘴：“没有了。”
庄婷只觉得可笑。谁曾经还把圆厅当成是第二个家呢。可能他们以前都傻吧，连宫代秋也是。现在人们都要醒了。
“你就当是重新开始吧。人生本来就是由割裂的不同阶段组成的。”
“像你这样的人，永远有重新开始的机会。”庄婷说着，看向宫代秋的金属手。
宫代秋摇着头。“你叫我来是干什么？”
“你知道的。”庄婷说，“我必须活着。当然了，我最后一定会老实赴死的，但在我能安心闭眼之前，一定要先找到关闭跻天门的办法。我犯了错，就会承担。”
“你能帮我联系一下……可以安排假死的人吗？”
宫代秋好像是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但掩藏得很好。“这不是小事我帮你问问。不过我个人是支持你这个选择的，我们都觉得你应该这么做。”
庄婷放开眼神，看着他。“难道我还有别的可选吗？”
宫代秋再度沉默了。庄婷便问：“圆厅真的要解散了？”
“也不算，换个名字而已。”
“哦。”庄婷冷漠地应着，如同脚下的土地一样冰冷坚硬，“那以后殚灵人听谁的呢？单晖吗？北野提案怎么办？”
“北野提案办不了。”宫代秋好像突然来了劲，“除非你先把门关上。”
庄婷无可反驳，但依旧冷着脸。“你以后就算退休了？”
“没有那么快，还得再过两年，有不少事情还没交接好。对啦，我新开的火锅店就在春江边上、落日坪对面，位置绝了。你记不记得有一次我们去那里看日落？”
庄婷当然记得，那是花明蕊第一次吻她，可她不理解宫代秋为什么要提起这个。
“我怎么记得，落日坪正对面的那幢小楼是银行的楼，没动关系不可能买下来。”庄婷深吸一口气逼问，“你出卖圆厅，就为了换一个火锅店选址吗？”
“别把话说那么难听。“宫代秋甩甩手，看着别处，“你以后找个晴光正好的日子来店里坐坐就知道了，那里真的很漂亮。”
沉默良久。庄婷说：“之前花明蕊已经把北野提案交给内阁初审了。单晖也答应我，只要能关闭所有跻天门，他立刻就执行那项提案。”
“所以啊，没我什么事了。”
“你本该和我们一起努力的。”
“还是算了吧。”
“你背叛了我们的事业。”
“并没有。只是换种方式让它实现。”
“我不相信单晖。”
“你讨厌皇室，这我知道。”
“不单单是这个问题——单晖看起来心机太深。”
“岛主们都这样。”
“等花明蕊醒过来，她肯定不会接受的。”
“她能拿我怎么样？”
“你别总小看了她。”庄婷皱起眉，绷紧的肩膀却垂下去，“我赌她以后不仅会是你的对手，还会是你的取代者。”
“都行啊。”宫代秋无所谓地耸肩，“只要别来砸我火锅店就成。”
陆垠前来拜访式带着一份报告。庄婷只读了开头两三行便知道讲的是什么，何青青曾经给她看过初稿。
分魂之术，是一个徒有理论研究、鲜有人尝试的本领。理论上，一个人可以讲自己的主魂藏进凌云中，分魂留在地面上。这篇报告探讨的是如果地面上的分魂身死了，仍然处于凌云中的人究竟算生还是算死呢？但因为缺乏实例，文章最后也没能给出答案，只给出答了一个空洞的假设：大约有百分之三十到百分之五十的概率能活下来。
如果是庄婷的话，这概率大约能提升到百分之七十八十。
她那阵子正在编书《殚灵宝典》，对何青青这个课题也很感兴趣，还曾和花明蕊讨论过。花明蕊向来胆大的提出了一种可能：有没有办法利用分魂之术从火山中汲取能量？毕竟大家都知道，灵魂体最害怕的是火山焰啊。
最后这些粗糙的假设与推论没被写进任何一本书里，就这样不了了之。
庄婷觉得好笑：“这就是你们想的主意？”
陆垠的眼神在一组厚重镜片后面闪了闪，尽量客观又温和地说：“现在单岛所有人都在关注着……你的事，他们必须看到合理的判决才肯罢休。”
“所以我必须死得足够真实。”
“是的。”
“也有道理。”庄婷毫无感情地说，“再问一句，花明蕊醒了吗？”
“还没有。”
“那太好了。”
陆垠的视线转向庄婷放置在墙角的、何青青送的匕首。“那个……我得把它收回去。”
庄婷利落地弯腰拾起匕首，放在窗口前。“拿回去吧，我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不用把她也卷进来。”
陆垠的指尖触碰到匕首柄的那一刻，庄婷忽然说：“慢着，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什么？”
“我在这把匕首上施加了一道咒。”见陆垠脸色铁青，她赶忙澄清，“不是什么坏东西，如果你不做出背叛青青的事，就一辈子都不会发现我施了咒。相反，如果你背叛她，我就杀了你。”
庄婷说完这一番话后若有所思地一抬眼，冷淡凌厉地视线直击门外的人。陆垠下意识后退半步，怔怔地点头。
她可是屠过一整座城的人呐。当她出言威胁人的时候，人们都得好好竖耳听着。
陆垠走后，庄婷对着空荡荡的墙壁落寞低语
“……如果只是要挨一枪的话，大概也没有多疼吧？”
又过两天，有人来敲牢房的铁门，是那个姓锦的狱警又回来了，说是要帮宫代秋传话。庄婷感到纳闷，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过来亲自说，不知道她每天只能和苔藓讲话很孤单吗？
“宫代秋让我转告你，内阁那边顶不住压力，将你的庭审取消了，直接跳过这一步。”
他把一个白色信封轻轻放在小窗口上。庄婷缓缓伸手去接。
果不其然，是她的判决书。
“刑期定在三天后。”那狱警看着脚面，“老实说，我不明白——跳过庭审？这样也合法吗？”
庄婷并没有理会他，忙着阅读自己的死讯，狱警便知趣地离开了。庄婷一下子明白了为什么宫代秋不敢来见她，为什么接下来的三天里没有一个朋友敢来见她，只留她一人在漫长的绝望中等待“死亡”这项任务。
判决书上写着，对她采取的刑罚是死讯。但不是一般的死刑，不是挨一枪就完事了的。
是那个古老而残忍的，近乎反人类的刑罚。车裂分尸。
她大概真的还活在梦里吧。这一切都还是一场噩梦，只要能醒过来，就会发现自己躺在干净的白床单上，窗外是四月晴天开满樱花的昌陵大道。
对吧？
那个夜晚，兴许是已被清醒的噩梦耗尽了神志，她梦境久违地重归天真。她梦见了学生时代，梦见紫色的晚霞和橙色的月亮，人们在月黑风高的夜里数星星，靠在爱人怀里浪费时间，如梦似幻，灿烂如歌。
待她从梦中醒来，心中竟然一丝波澜都没有，连她自己都感到意外——没有遗憾、没有痛苦、没有哪怕一丝丝的惋惜。她只是靠着潮湿的狱墙，凝视不再发光的黑夜。
从那时起，庄婷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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