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离别二
舒先生走后,学堂里气氛是愈加欢快了。
息衍的座位上现在坐着的是那卷发少年,他自告奋勇地承担了为庄意映做“屏风”的光荣使命。庄意映头一个时辰还自顾自玩儿的开心,而后就百无聊赖起来。
教授御兽的是天栾阁的五竹公,须发斑白,抱着一只骁行豹幼崽正眉飞色舞的讲解它们每天要嚼多少肉干嗬多少屎之类的问题。各公子们听着倒胃口,吃小食的默默收起了袋子,捏泥巴的用书盖上了桌子上的一坨坨,眼不见为静。而各小姐们却双眼放光,听的津津有味。
小骁行豹待得乏了,小爪子一伸,打了个哈欠,晃了晃毛茸茸的小脑袋,乌溜溜的黑眼珠泛着莹莹水光。众小姐纷纷做捧心状,“呜呜呜好可爱。”
卷发少年回身向庄意映道:“你们女孩子,都喜欢这种毛乎乎的小东西?”
庄意映趴在桌子上,没精打采得唔了一声。
卷发少年兴致勃勃道:“你也喜欢这个吗?赶明儿我送你一只!我大哥的‘绿耳’前几天从前线回来了,回来生小骁行豹,我看它那肚子,至少有个十只八只的,你喜欢公的母的?我给你挑一只壮实的!”
庄意映抬眼道:“西北战事不吃紧了?”
卷发少年嘿然道:“什么时候不吃紧过?这仗打的就没停过,反正传回来的都是捷报。”他压低声音,“至少现在雍国退兵了,没了那堆神神叨叨飞来飞去的修士,谅那岐国再粮草充足,战线拉的这么长,也撑不了几日。”
庄意映直起身来,“雍国退兵了?为什么退兵了?”
少年道:“退兵还不好么,听说是他们自己窝里斗,陈郡谢氏和堤桉息氏被琅琊王氏一把火给烧啦!听我爹说,曾氏家主重伤,息氏家主被活活烧死了!他们这些道貌岸然的修士,自视清高、独立一国,表面上说着不立王、不专政,搞了个什么‘三家相亲,永安和乐’,三个世家明里暗里不知道搞了多少腌臜事,他们自保还来不及哪有空搞别的?”
庄意映怔住了,“初枭你说息衍的爹……”
初枭沉重的点点头,“他家里现在一团糟,没了家主,整个息氏全靠他大哥一个人撑着。同窗一场,挺让人唏嘘的。”
庄意映回过神,眼珠转了一轮,挑眉道:“初枭你今天真是格外嘴碎哎,还这么‘贴心’的告诉我前朝的事,说吧,有什么事求我?”
初枭笑嘻嘻的拱手作了个揖,“公主殿下真是明察秋毫,是小子唐突了。”他单手支颐道:“我家猎场近日又有围猎了,还有篝火宴会,你要不要去逐鹿打狼?你要是去了,我在我那些兄弟面前可倍儿有面子!”
庄意映笑道:“好哇,我今天跟娘亲和姐姐说一声,明儿就去。”
初枭打了个哈哈,“别啊别啊,一会儿放了课就去呗,去晚了肥的都被他们猎光了!你跟我回去,我叫我阿娘跟明妃娘娘和大公主说!”
庄意映摇摇头道:“也不差这一时半刻的,再说,论打猎,你那些堂兄表弟的还能轻易赢了我去?我还是回去说一声为好。”
初枭见说不动她,干脆趴在她的桌子上耍赖:“去嘛去嘛去嘛去嘛去嘛去嘛去嘛去嘛去嘛去嘛去嘛去嘛……”
庄意映翻了个白眼,眼观鼻鼻观心不理他。
初枭见各种撒泼打诨都不管用,他竖起兰花指,哀哀唱道:“郎君有意,娘子薄情,都道流水不解落花意,又谁知这厢娘子心如铁……”
旁的同座掩面偷笑。
他们这边闹得欢,纵是五竹公再好的脾气也耐不住。
老先生严厉的一拍落了灰的戒尺,“肃静!”
这么响的声音、这么大的灰,愣是没有一个人在意,倒是把小骁行豹吓了一跳、呛出个喷嚏。
五竹公赶紧心疼的顺毛,诶呦诶呦的抱在怀里打悠悠。
那厢初枭无论怎么劝,庄意映都坚持要回去一趟,少年急了,啪的一声拍案而起,吼道:“庄婵!我告诉你!今儿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四下里瞬间静谧无声,然后哄堂大笑,小骁行豹吓得又是一哆嗦。
老先生彻底怒了,吹胡子瞪眼:“你们——出去——”
众子弟巴不得呢,干脆利落的齐齐“哎”了一声,特别听话的纷纷一溜烟儿跑了出去。
五竹公愣了半天,硬是没缓过神,这帮孩子!
庄意映挤在人堆里,听见初枭在喊她,“庄婵!庄意映!你在哪儿呢?”
真够执着的!
庄意映心道,傻了才应你呢!
她缩脖弯腰,躲在人流里,一离开初枭的视线范围,立刻撒丫子跑回宫。
她心里默念:对不起啦对不起啦,我和家里说一声,明儿一大早立刻就过去!
这厢初枭嗓子都喊哑了,人群都散了,也没见到庄意映的人影。
单薄少年绝望大喊道:“庄婵——庄婵——你跟我回去将军府吧!去哪儿都行啊!就是千万别回宫啊!!!”
庄意映甩着袖子,一蹦一跳的往和硕宫走。一路上的宫仆们瞄见她立即收回视线,低头快步离开。
庄意映心头奇怪得很,打量了一下自己,也没有什么奇怪的装束形容,她悚然,莫不是去暗道偷拿东西被发现了吧!
她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抄了条小路回宫,到了宫后门,却发现小门从里边锁住了。她爬上墙头,远远一望,竟看见和硕宫正门口被禁卫军团团围住。
她急忙翻下墙,跑进佛堂。
佛堂香火已熄,四下无人,只有转经筒的声音悠悠响起。
娘亲呢?姐姐呢?苏嬷呢?
偌大的一个宫殿,竟连一个行走的宫人也没有!
她跑到正殿,平时娘亲都不让她们来这里,只有贺岁祭祖的时候才到这儿待上一两个时辰。她轻车熟路的趴在后窗上,正准备翻进去,却听见掌狱司低沉的声音。
“娘娘好走。”
她急忙跑了过去,在侧边帷幕后,见到和硕宫的宫人乌泱泱的跪在殿里,阿姐低着头,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而她的娘亲,明妃,身着大红婚袍,妆容明艳,像一朵赤色牡丹花,凌空盛放在和硕宫上方。白绫束颈,她柔柔的微微摆着,了无生气。
娘亲!
庄意映跌坐在地上,眼泪流了满脸,张了张嘴,什么声儿也发不出来。
庄毓眼尖,看见帷幕后的意映,闭眼咬唇摇了摇头,示意她千万别出来、千万别出声。
离着帷幕稍近的宫人微微挪了挪身体,挡住了掌狱司的视线。
掌狱司叹了口气道:“长公主,鸠酒给您搁这儿了,您自己找个时辰吧。臣先行告退了。”
掌狱司有意无意的朝意映藏身的帷幕看了一眼,收起了一个杯子把里边的毒酒倒在地上道:“这下人做事就是不稳当。”
庄毓看着仅剩下的一杯毒酒,热泪盈眶,“谢谢大人谢谢大人!”
掌狱司怜悯的看着这雁国唯二的两个小公主,叹息般摇着头离开了。
意映见掌狱司离开,从帷幕后奔出来,跪在明妃的尸体前,哭喊道:“娘亲!娘亲!”
庄毓咬牙站起,把庄意映从地上拽起来,抹了把眼泪:“走,你跟我走!”
庄意映挣扎哭道:“能去哪儿?我不走!我娘亲在这我哪都不去!我不走!”
庄毓不理她,扯着庄意映走出殿外。
禁卫军立起□□拦住她们,柔弱的少女此时气势凛然,厉声道:“都让开!我现在还是雁国公主!谁拦我,立即叫他人头落地!”
她四下扫视一圈:“都要抗旨吗?我看谁敢拦我?!”
禁卫统领挥挥手,喝退了军队,庄毓低声道了句谢,便大踏步的向乾昉殿走去。
昨日,庄意映在这里经历了第一场离别,难过到强颜欢笑。没想到,第二次变故来的这么迅疾而重大,小少女骤然难以承受,浑浑噩噩的随着姐姐跪在殿外。
庄毓自知雁王不会让她们进殿,她跪在殿外,重重的磕头。
“陛下!罪女自知血脉污浊罪无可恕,不求苟活于世。可婵儿还是个孩子!她还是个孩子!求您!她是您的亲生骨肉啊!”
少女细瘦单薄,弯腰时脊骨透过衣料勾勒出痕迹。雁王站在殿内,冷眼看着素衣少女一下下的磕头,直至血肉模糊,在地上留下一块朱砂般的印记。
他瞧着那抹血色,想起了她们的娘亲明妃刚入宫时总是喜穿红色衣袍,也不知是何时起她落了珠钗穿上布衣素裙的。她死前一定恨极了他,不然怎么会背叛母国里通敌国给岐王提供消息?
这个女人!雁王冷哼了一声,终日里躲在佛堂里,伪装出一副不问世事的模样,真当他是蠢的傻的?
庄意映看见阿姐的血顺着脸庞流淌下来,心狠狠的揪在一起。她也受过伤流过血,可是这次阿姐的血仿佛赤色岩浆,将她不堪一击的勇敢无畏腐蚀的千疮百孔。
她喘不过气,终于哇哇大哭起来。
雁王待的乏了,他挥手招来宫仆,起驾回寝宫。
经过两个少女旁时,他俯身问道:“怎么?不想陪你们娘亲吗?”
她们闻言,齐齐愣住了。四周的宫仆宫女大气也不敢出。
“还是说,你们想陪着孤?”
庄毓回过神来,赶紧拉着庄意映行了个大礼:“愿在您身边尽孝!愿在您身边尽孝!”
庄意映眨着泛着泪珠的眼,喃喃道:“爹爹……”
雁王轻笑一声,坐回车椅道:“罢了。”
大女儿紫兮若不是因为那场大火,必出落成和她娘亲一般妩媚的美人,她的眼睛和鼻梁都是岐国人特有的深邃啊,可惜了。小女儿意映也的确是还年幼,脸颊和手臂还仍是肉嘟嘟的,那股子淘气劲儿倒是和他小时蛮像的,事事还都离不了姐姐,也还只是个无知孩童。
“你们就待在和硕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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