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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高振来不及回味刚才那一长串的梦,因为他的未婚妻——郑岚——正靠在一旁用那种因倾注了过多的爱意而让他稍稍有些不舒服的目光注视着他,见他醒过来,浅笑着说:“醒了?又是笑又是哭的,梦见什么了?”

        “没什么。”高振说。

        同样的梦,自从吴呦不告而别以后,他已经断断续续地做了四年。那冬日不应该出现的满树樱桃,还有如同他的影子一样的流着口水进入厕所的那道身影,无不令他痛苦地想起吴呦青春靓丽的面庞。

        他时而自嘲:“还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她的笑靥,她的活泼,她偶尔的无理取闹,无一不令他心驰神往难以忘怀。

        每当往事涌上心头,短暂的精神愉悦消散后,随之带来的痛苦是加倍的,每次的回望都让他的伤口被撕扯,翻出嫩肉一样的新的疼痛。

        这种甜蜜又掺杂着痛苦的回忆,仿佛是在面对一个人咄咄逼人的争吵中无助的辩解一般,喃喃自语一样根本无济于事。

        郑岚吻了他的额头一下,然后搂着他的脖子,脸靠着他的脸,懒洋洋地说:“外面冷,进屋睡吧。”

        高振借着伸懒腰的动作撇开她,对着太阳眨巴着眼睛,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几点了?怎么就睡着了……”

        “快一点了。”郑岚说,脸色沉了一下,又上前抱住他的胳膊说:“你爸厂里有事刚出去,咱俩去吃点东西吧?北门里新开了一家刨冰店。”

        高振说:“我不饿。”

        “那再去睡一会儿,等睡醒了去吃。”

        高振说:“我不困。”

        郑岚有些不悦,在他满不在乎的冷淡语气里有了些许挫败感。愣了好久,见他也没有把目光移到她的脸上去发现她的幽怨和楚楚可怜,又娇声娇气地说:“亲爱的,你到底怎么了嘛。”

        “没什么。”高振又说,皱了皱眉,有些不耐烦:“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高振终于还是没有抵挡住女人猛烈的撒娇攻势,被蹦蹦跳跳的郑岚拉着手进了堂屋。

        他越来越不喜欢这个家。

        阳光透过窗子渗进来,在地板砖上打了一块白色光斑。衬得屋里其他地方更加昏暗了。

        空气里飘浮着岁月长久滋养出的霉味,还混合着不知道为什么到了冬天还残留着的旧凉席的味道。

        高振皱着鼻子坐在沙发上,让他不堪忍受的不是陈旧腐败的味道,而是这座房子已经缺少了人味儿。

        他那乐观但不寿的母亲已经走了四年了,他依然记得母亲躺在病床上的最后一晚,瘦骨嶙峋,身上插满了各种各样的管子。管子尽头与皮肤连接着的地方已经不再渗出血来,仿佛这具失去了活力的身体已经放弃了对死亡的抵抗,由床头的检测仪器代替着发出了绝望的滴滴声。

        那是生命无可奈何的告别,痛苦而悠远。

        父亲是一家小私营酱菜厂的厂长,如今生意越做越大,在其他行业也稍有涉猎,近些年财运亨通,一天到晚在外应酬,鲜少顾家。每天回到家里,不是烂醉,就是因为太劳累匆匆躺下睡去。

        高振偏激地将母亲的死因归结为父亲对这个家的漠不关心。

        母亲是一位十分节俭的家庭主妇,虽然家庭日渐富裕,但她在生活上的节省依旧达到了令人不可思议的地步。

        家里的灯不到太阳完全落下就尽量不开,平时剩下的饭菜热了三天没人吃也不舍得扔,她自己会把剩饭一点点吃完为止。

        高振有些无法忍受她这种从小因极度穷苦养成的旧习,劝说无果,经常自作主张买一些现成的熟食回家,反而遭到埋怨,说家里有饭还浪费这钱干什么?

        母亲体弱,身体不舒服往往选择自己硬扛,不到万不得已不会选择去医院。高振从很小的时候就不无担忧地想:妈妈就像她自己舍不得扔掉的剩饭,凉了便热一热,但是早晚有变质的那一天。

        终于,不打扮不攀比甚至几乎不会发脾气的母亲在各种病症以及并发症的折磨中撒手离去。享年41岁。

        高振甚至怀疑,母亲选择在炎热的八月份离世,似乎是不愿意耽误他开学去刚考上的大学报到。

        那是1995年的夏天。

        母亲下葬以后,父亲马不停蹄地继续着他的各种应酬,似乎只要停下来就会家破人亡。各色各样的人络绎不绝来到家里,在高谈阔论中推杯换盏,比母亲在世时还要频繁。

        有一天,高振匆匆扒了几口饭便离开人声嘈杂的饭桌,坐在院子里抬头看着天上,雾蒙蒙的空中看不见星星,只有云雾后孤零零的月亮隐约的轮廓。他死死盯着朦胧的月亮,仿佛想用目光将其揉碎了,然后喷吐出漫天的星光,使月亮和他都不再孤独。

        蚊子不厌其烦地在耳边嗡嗡叫着,密度大到一摸脸便能摸死两只。正当他不堪其扰准备回屋时,吴呦敲开了门。

        高振看着清瘦的吴呦站在自己面前,比自己矮了半头。他在那个夏天身体长得飞快,迅速甩开了之前比自己还要高一点的吴呦。

        沉默了一会儿,吴呦先开口了:“去你那坐坐吧。”

        吴呦从来不让高振去她们家,高振想可能是因为她那个斤斤计较的后妈谁都不待见的缘故,避免一些不必要的尴尬。还有她那位嗜酒如命的父亲,永远在酒精的刺激中昏昏沉沉。

        于是两人一起来到高振的房间。

        吴呦比高振要大上一岁,可是因为早些年家里不停辗转留级一年,所以今年也是刚考上了大学。

        两个人本来约定要上同一所大学,可是高振的母亲生病几个月,高振日夜照顾她,心力交瘁,导致高考成绩不太理想,以微小的分差与约定的目标失之交臂。

        高振的房间在院落东侧,依然可以听到堂屋里不时传来的猜枚声,和酒杯猛烈相碰的声音。他们都喝多了,即使家里进了小偷也不会有人发觉。

        高振瘫躺在床上,想找一些轻松的话题说一说,可是脑子里的话纠结在一起,没有一句愿意先从嘴里蹦出来,只好浅笑着看向吴呦。

        吴呦自己倒了一杯水,缓缓喝着,也微笑着看着高振。她眨眨眼睛,回身反锁上门,然后放下水杯坐在床沿。

        门上锁的咔哒声让高振的心漏跳了一拍,他用手撑着身体坐起来,跟吴呦肩并肩沉默着。

        窗外蛐蛐的叫声清晰地传入房间,似乎提醒着他们应该有所交流。

        “真不要复读一年?”依旧是吴呦先开了口。

        “不了,开学就走,这个家越待越难受。”高振叹了口气。

        他也知道,自己愈加无法容忍的父亲,才是支撑这个家的顶梁柱。自己讨厌父亲对这个家的漠不关心,又享受着父亲带给他的物质上的富足。所以他想离开一段时间,在远离家的地方回味平时极少感受到的父爱,以求自己能重燃对家的渴望。

        “婶儿也希望她走了以后,你可以跟叔叔好好相处,互相照顾。”

        “我知道,不就是钱吗,他给我的足够,虽然他不怎么管我妈,我以后还是会好好给他养老送终。”

        眼见高振脸色铁青,吴呦知道现在劝他不住,只能以后等他理解了在外打拼的不易,才能解开心结,与父亲重归于好。

        吴呦抿着嘴唇,低头想着什么,突然拉住高振的手说:“等你将来结婚了,你在外面赚钱,也要回家好好疼老婆啊。”

        高振愣了一下,然后讷讷地说:“我以后会娶的人是你啊。”

        一抹绯红飘到了吴呦脸上,她看着高振眼中坚定的目光,眼里突然噙上了泪。那眼泪在眼里打着转,欲滴未滴,看着楚楚可怜。

        “怎么哭了?咱们不是说过吗,毕业以后就结婚,反悔了?”高振有些不知所措,用空着的另一只手帮她擦泪,手抬到半空发现眼泪并没有流出来,不知道该不该放下去。一咬牙,将她紧紧抱在了怀里。

        “叔叔他看不起我爸跟那个女人,你也不是不知道,咱们的事以后再说。”吴呦僵硬的身体渐渐软了下来,几大滴眼泪落在高振胸前。

        “可是我爸喜欢你啊。”高振笨拙地抚摸着吴呦的后背,像是面对婴儿束手无策的新手爸爸。

        “咱们小孩子,哪里知道家长怎么想的,你……你先撒开我……”

        吴呦想从高振怀里挣出来,哪知道高振恶作剧似的,越抱越紧紧。两个人的脸都跟红透了的樱桃一样,暧昧地在枝头挣扎。吴呦突然不动了,破涕为笑。高振轻轻松开一点胳膊,低头看她,发现她的眼睛里有一些自己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里面,一紧张,身体反而往后退了退。吴呦咬着嘴唇跟上前来,两个人一起倒了下去。

        房间里两颗心跳动的声音几乎清晰可闻。可是吴呦的声音反而像几不可闻的喃喃自语。

        “今天你就成年了,你想我送你什么?”

        我要什么?我只要你啊!高振口干舌燥,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只是充满爱意地看着近在眼前的吴呦。吴呦也用炽烈的眼神回应着他,然后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低头轻轻印上了他的唇。

        “生日快乐……”

        院子里的风欢快地打着旋,吹得樱桃树沙沙作响,月亮仿佛害了羞,躲进了厚厚的云层里,掩住了本就暗淡的一抹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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