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坏胚
“你这是……担心我啊?”惊蛰见他眼神关切,就忍不住想逗他。
“嗯。”
在静谧的夜色中,山泉水在炉中滚沸起来。
钟筠挽袖抬手,姿态闲适。紫砂温润,烧开的泉水斟入杯中,杯壁上的花枝缓缓浮现,旁逸斜出甚是风雅,其上点的是素蕊,灵动得像是刚被风吹过还在摇曳。
惊蛰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但依旧接着方才的话说下去,“沅芷的信息很关键。明月楼的事我有数,不用担心。”
钟筠何等聪慧,一瞬就明白她的用意,他有些意外地看她,“手笔不小啊。”
“来而不往非礼也。”惊蛰冷笑,“有人送我厚礼,我这是在回敬她。”
“说得在理。”钟筠颔首,把一张老旧图纸在桌案上铺开,示意惊蛰过去看。
惊蛰坐到钟筠身侧,看出点门道,“这是刚刚那密道的图纸?”
“此处是侯府。”钟筠伸手点在纸上,“这是沅芷所在的暗室。”
惊蛰回忆了首阳坊错落有致的宅院,又看向钟筠指出的位置,有些不可思议地看钟筠,“这该不会是”
韩府的芍药坊有假山泉池,惊蛰记得。
“正是。沅芷一个人办不成这些事,她背后另有其人,”钟筠好整以暇地收起那图纸,为惊蛰添茶,“你既然想将这火点起来,想必不介意我多添一把柴?”
惊蛰心底一动,看向钟筠。他实在太敏锐了,不过寥寥数语就猜得出她的心思,知道她要借势洗牌明月楼,用沅芷牵制甚至换掉坠兔和海棠。
而在她、在韩柳二人做出反应之前,他已经把沅芷放在了一个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绝妙位置。
对惊蛰来说,这既可以是给她的顺水人情,也可以是一种心照不宣的牵制。
亥时已过,万籁俱寂,钟筠眉眼舒展,沉静从容,和寺中初遇时别无二致,但局势已然逆转。
“照理说,两人与雍都的做了见不得人的交易谋害侯府的世子性命,眼下形迹败露,这两家人要是有脑子,就应该暗中搜寻沅芷灭口,何故非得闹得满城风雨?看样子,他们还预备着招惹平南侯府?”她压下浮动的心绪,诚恳发问。
“你说得不错。侯府新封,圣上虽然忌惮,但侯府的面子就是他老人家自己的面子。倘若侯府被拿掉,他就该唇亡齿寒了。何况此事事涉雍都。”她常年不在璟都,却对前朝的风起云涌有这样的洞察,钟筠情绪微妙,把热茶推到她指端,“韩、柳两姓久居庙堂,不会不明白这样浅显的道理。但璟都如今暗流涌动,势力不止一股。既然选择这条路,此刻怎么做,恐怕就由不得他们了。”
不仅如此,钟筠还猜测,对方就是冲着侯府来的,他们一定会想办法拿掉他。
“方才没顾上问,”惊蛰带着三分笑,懒洋洋把玩着杯子,细细端详杯壁上的图样,问他,“这个妙极,是什么花?”
钟筠顺着她的指尖去看,低声答道,“是金钱绿萼。”
“原来是梅花。”惊蛰低声感叹,“居然是六瓣,真是少见。”
“嗯,是六瓣梅。”钟筠顺着她的感慨,应了一声。烛火毕毕剥剥,他执起案上的小剪刀去剪烛花,惊蛰看着他,一时竟也没有说话。
“说起花样,我也想请教你一件事。”钟筠放下小剪刀看向她,惊蛰在等他开口,平静的眉眼映在光里,少掉了许多冷意,显出一点温柔。
他把她送给他的檀木盒子推到她眼前,“这雕花精致,但我看着不像璟都贵女常用的纹样。”
惊蛰伸手顺着檀木的纹路抚过,喃喃低语道,“它当然不是璟都贵女会用的花样子。”
那语气温存得几乎有些眷恋,只是她自己不知道。她的指尖最终停在那簇花的中心,把这方檀木盒子推回两人中间,收回手握起茶杯抿了一口热茶,眨眼恢复了往常的神色,“这是曼珠沙华。”
钟筠垂眼去看那纹样,沉声重复,“曼珠沙华?”
他缓声念道,“法华经中载,‘佛说此经已,结跏趺坐,入于无量义处三昧,身心不动,是时天雨曼陀罗华、摩诃曼陀罗华、曼珠沙华、摩诃曼珠沙华。而散佛上及诸大众。普佛世界,六种震动。’其中的曼珠沙华,说的就是它?”
小火炉上煮着茶,茶香跟着水汽氤氲在这方寸,喝下去的热茶把春夜的寒意驱散,惊蛰听他熟稔地念出经文,忽然觉得心里非常安静。
比净业寺那夜听见的前殿晚课诵经声还静。
她笑起来,颔首道,“正是。”
钟氏一族出过数位帝师,钟筠自幼年起常伴东宫左右,这些年说话做事想得总比别人多一步,转瞬间就看到了不合理之处:其一,无妄间的司录手中握着这样的权柄,璟都却连制衡的痕迹也没有,这不正常;其二,雍都无妄间地接冥府,位高权重的司录给他的东西上刻的纹样却是佛家的天界之花,怎么想怎么不对劲。
他这些日子也曾试着搜寻关于无妄间的记载,但那卷宗浩繁,其中的说法真真假假、又有许多自相矛盾的地方,难以求证,所以收获甚微。
但有一条。钟筠手一顿,扳指卡在他指节,他思索着问她:
“大魏太初史载:胤末天降异象,黑云翳日,月似弯刀,锈色隐现。霜降之日,仙君令和以血躯生祭,御百鬼于雍都无妄间;结神识成‘未已录’,将度生魂皆列于其上;又引四方高山流泉,于雍都之外绕地生渊;言‘贪瞋痴怨,非度化者不可往’。魑魅长阻,凡世久安,仙君或身归混沌,不知所踪。”
“关于这位令和君,各方的记载倒是统一,说他是天君次子,很有佛缘。这位仙君最常留的法印记号,正是曼珠沙华。你用曼珠沙华的纹样,这两件事有关吗?”
这一番发问却着实在意料之外,惊蛰一怔,“世子怎么会想着查这个?”
“先前读到过,此刻想起来就问一问。”钟筠面沉如水注视着她,等待答案。
这没什么不能说。“我在找他。”惊蛰打量他的表情,笑道,“世子介意?”
钟筠扣紧扳指。
惊蛰有此一问,却并不真的关心他是否介意。她撑在桌案上凑近了些仰头看他,表情无辜,“钟晏宁,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还我一顿酒?”
她不掩饰,明晃晃地告诉世子“我是坏胚”。
我是坏胚,你要和我一起喝酒吗?
钟筠眼神逡巡过她的眉眼和鼻梁,“过几日吧,我去找你。”
惊蛰依旧不知死活地盯着他,那意思是他答得实在敷衍,得给个准话。
钟筠喉结一滚,收了目光,“这月十五,如何?”
十五月圆,正宜下酒。待她料理完璟都这些乱七八糟的烂摊子,正好。
惊蛰约上这顿酒就算得偿所愿,把杯子放回案上,对钟筠说,“太晚了,我该走了。”
“啊,等等。”她说完要走却没即刻起身,垂眼瞥见那檀木盒子,有些懊恼地笑起来,“你是不是还不知道这东西的用处?当时就该告诉你,是我疏忽了。”
这方盒盖中嵌入一个圆盘,雕花大多正是在那圆盘上,可以随意取下。
“这香本身和先前送你的香囊是一个用途,”她说着,随手用茶水在一抹,那雕花顷刻间活了过来,开得熙熙攘攘媚态横生。
她抬起手给钟筠看,掌心躺着块白玉,其上的曼珠沙华也动了。
“闲来无事做的小玩意儿,见水就能叫醒。”惊蛰再一抹,两边的雕花都恢复了死物的样子,“没什么大用,但是你要找我这样最快,我看到就知道了。”
香丸需得避水,谁也想不到其上竟然有个见水才能用的机关。钟筠依着她的话一试,果然如此,惊蛰索性把那玉佩递给他看。
白玉细腻,雕花天工,入手温润,还浸着幽微暗香。这是常年贴身温养的物件,钟筠不敢唐突,正要递还,惊蛰却道,“这是贴身的物件,想必你也看出来了。是我要同你说的另一件事。”
“这些年我一直带着它,片刻不曾离身,这可能是唯一一件我从家里带出来的东西。”
钟筠明白这话的意思,指端摩挲到背面的纹路,他把玉佩垂眼翻过来,“可以试着问问。”
钟筠轻易不肯把话说满,可惊蛰心思敏感,知道这是有把握的意思。她想了想,还是说,“其实找不到也没有多大关系,只是可能会有些遗憾。”
“那找不到令和仙君呢?”钟筠似笑非笑,仔细端详着玉佩上的刻字,“也没关系吗?”
惊蛰一怔。
钟筠回过神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什么,他抿起嘴唇问她,“这个‘迟’字,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寻常人家给女儿的玉佩,应该要刻籍贯姓名,生辰八字才对。这上面就刻一个字,我那爹娘也忒不靠谱。”惊蛰回忆了片刻,笑道,“或许是名字吧。不然也没有别的解释。又或许是姓氏?”
钟筠思索片刻,摇头道,“璟都没有迟姓高门。”
“高门?”惊蛰一怔,“你”
你是不是太看得起我了?
钟筠把那玉佩对着光,“这是白玉髓,玉质既白且润,光下不见杂色,做工也精细,绝非凡品。璟都能用得起的人家不会太多……”
惊蛰彻底怔在了原地,她看起来有点无措。
钟筠神色一缓,语气也跟着轻缓许多,“……想必不难追查。”
那无措只有短短一瞬,惊蛰很快回过神来,取下那盒盖上嵌的圆盘拿在手里,起身对他说,“既如此,那我把玉佩留在你这里也是一样,此事劳烦世子了。这个木牌我带走,有什么事也好联络。”
又对他说,“璟都如今不太平,无妄间的手段你不熟悉,我把殊夏留在你这里,有事也好替我照应。他话不多,想必也不招你烦。”
最后一句是玩笑,钟筠听完一哂。他没推辞,跟着她起身,“时局纷乱,此事多谢你,有心了。”
两人立在檐下,惊蛰没立刻走,钟筠一时也没说话。院中的花有些颓败,幽暗的绿枝垂落在地,惊蛰看了一会儿,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钟筠在看惊蛰。她身上还是夜探柳宅时那件夜行衣,只是缺了外衫。
钟筠思虑再三,终究还是把自己身上的外袍脱下来拢住她,“夜里风急。”
这不合礼数可从他二人相遇到今日,又有哪件事合乎礼法?
今夜明明无风无月。惊蛰回首同他对视,唇角抿起一个笑,她大大方方把手伸进袖子里穿上,鸦青色衬得她越发白皙。
“你该好好休息,”惊蛰对他说,“我走啦。”
“有事记得知会我。”钟筠眉目温柔,低声叮嘱她,“万事小心。”
惊蛰身形很快隐没在夜色里,钟筠立在原地折下一支玉兰。
那个人会是谁?这人一定盯着韩、柳两家,盯着明月楼,也盯着侯府。既然要纵览全局,那么此人就不能离这几处太近,但也不能太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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