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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巽风


那日之后钟筠陷入了某种难以言说的困惑。秦度找他出去喝酒,他不去;叫他跑马,他不去;叫他去云鹤里,他更不去。

        世子煎茶、煮酒、读书、与父亲手谈、同殊夏切磋,可他不出门,谁都叫不动。

        惊蛰送给他的东西被他妥帖地收起来,但不放在视线范围里——但他屋里一直燃着她送的香,白奇楠和白檀放在一起,或许还合入一些白梅——他只是推测,没有追问过合香的配方。

        侯爷来过,闻了很喜欢,觉得定心凝神,问他这是哪儿弄到的好东西;他邀殊夏屋中同饮,连殊夏也没闻出什么门道,只是坐不久就要出去,说不出的怪,仿佛周身灵脉阻滞。

        钟筠闻言方知她当初说的“合香时用了点手段”是拿来干什么的,世子时常会客,她连这个也考虑到了。前朝的势力混杂,如今摸不清楚,倘若真有与无妄间有牵连的人进到他屋里,也只会觉得灵脉有异难以施展,却认不出里头的犀香。

        瑞脑消金兽,弥散缭绕的烟气仿佛调香人温柔而无声的注视。

        世子只出门了一趟,那是上巳节的第二日。苍龙大街的铺子里老掌柜恭恭敬敬将世子迎进后院,世子递了一方锦盒,打开时掌柜和秦三一起傻了。

        锦盒里躺了一块血玉玉料,白玉空灵剔透,红沁的脉络既分明又温柔。水头极好,像轻柔的朝雾与残艳的晚霞毫无保留地相互织就——正因这景致不可能真正得见,才显出这块玉料的瑰丽之处。

        老掌柜颤颤巍巍地凑近了看,“老朽这么些年,甚少见到这样好的料子,今日也算开眼了。世子……”

        世子面不改色,从袖中递了张纸给掌柜,“就照这个样子打。”

        秦度原以为钟筠打算打个观音之类护身符,结果一看,上头绘了一双耳坠并一对素镯,那纹样古朴繁复,既端肃又诡秘,画在纸上都足够摄人心魄,仿佛顷刻间要破纸而出。

        这花样一看就知道是谁描的。待到了马车上,秦度还没回过神,喃喃道,“钟晏宁,你真舍得啊。”

        昨夜醒后难眠,钟筠索性点灯提笔,细细将梦里的纹样绘在纸上。这梦他做了数年,细节都铭刻于心——如今他轻易就看得出这也是曼珠沙华的一种,只是更加端凝绮丽,像是古老氏族会用在祭坛上那种纹路。

        钟筠用力闭了闭有些酸涩的双目,语气平平,“血玉衬她,有什么舍不得。”

        但他刻意避开和惊蛰有关的一切,直到三月初十。

        大魏重视民生农事,每年季春三月,卜算吉日,天子躬耕于璟都之南,皇后亲蚕于璟都之北。

        天子躬耕,文官三品、武官二品以上的都要陪祀,祭前二日开始斋戒,太常寺和礼部要备献祭三牲,工部司设拜位所用的帷帐,一并报内务府查验。皇后亲蚕,陪祀的是妃嫔、公主、文官三品、武官二品以上官员命妇。

        钟遂夫妇是年年陪祀的,如今只剩侯爷一个。钟筠早起陪着侯爷用些早饭,在鸡鸣之前亲自把侯爷送进宫中,宫门外要设布障,苍龙大街一线都成御道。天子身穿吉服,与陪祭文武官员同到先农坛,祭拜过先农神,然后更换下礼服,到耤田上行躬耕礼,种下五谷杂粮。

        按照往年的习惯,最迟日落前就能接回钟遂。然而这日钟筠坐在檐下,抬头看天色。夜幕已经压下来,怎么还不见人?

        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的锦盒——这是祭典结束之后,苍龙大街撤了布障,他亲自去铺子里取回的。

        没听说大典出了什么差池啊?

        往年倒是也偶有陪着宣化帝说话回来晚了的……钟筠正胡乱想着,自家的小厮迎上来,“世子,宫里来了人传话呐。”

        钟筠往正堂去,来传话的是宫中的福公公,他跪下去接旨。

        “陛下口谕,平南侯世子钟筠即刻入宫觐见。”福公公是皇帝身边的老人,也是看着他长大的,宣了口谕就要扶他起来。

        钟筠领了口谕,起身问他“福公公,侯爷现下在宫中吗?”

        福公公缓声道,“世子无需忧心,侯爷在宫中好得很,只是有事耽搁了。圣上这不就宣您进宫呢吗?公子这就随我一道入宫吧。”

        钟筠道了谢随着福公公出门,见府外连马车都备了,心道是什么事这样急。

        他坐上马车,把福公公的话在心里过了两遍,品出点意思。

        今日大典前后必是有要事发生,才让皇帝把他爹在宫中留了这许久,但什么样的事与宫中、与他父亲、与他都有干系?

        因为前朝的事把他召进宫中,这事就很值得咂摸。

        或者说,什么样的事情与宫中和侯府都有干系,又能让双方都这样对外三缄其口,秘而不宣?

        钟筠心底浮出一个猜想。

        难道是无妄间又在璟都有什么动作?

        因着前些天的事情,他近来对惊蛰能避则避。如今看来,倒像是避无可避,非得会一会。

        首阳坊离宫禁不远,进宫一路也畅通。世子在宫门处卸了随身的佩剑,不多时就进了宫。

        顺贞殿的偏殿中,宫人通报钟筠已经到了,宣化帝颔首,“让他进来。”

        他看钟遂一步步走近偏殿,沉声道,“此事交给他办,朕也于心不忍。”

        平南侯手中握着茶盏,音色稳重又和缓,“陛下不必多虑,他生来是钟氏的儿郎,合该如此。”

        世子进来在阶下行礼。侯爷坐在宣化帝下首,没有作声。

        宫女太监一应早就退得干净,殿中只有三个人。

        钟筠扣紧拇指,在这静得落针可闻的氛围里,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测。

        宣化帝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晏宁,朕有一件事要你去办。”

        钟筠叩首,“但凭陛下吩咐。”

        宣化帝抬手叫他免礼,神色凝重,眉心深深一道纹,那是常年忧心国事皱出来的。陛下勤政爱民了一辈子,不是虚名。

        侯爷缓缓开口,“原本不该此时通传你,可事出紧急。宫中巡防素来严谨,今日大典之后少府监着人来报,说是巽风剑失了窃。”

        “事发的具体时间难以判断,今日已着人将相关涉事人等一并看押问审,但近日宫禁往来,人丁众多。况且春日宴后还有许多属国使节留在璟都,尚未返程,不好大张旗鼓当街搜捕,一来扰动民心,二来也于邦交不利。此事不宜打草惊蛇,宣你进宫告知此事,是叫你暗中探察,将其寻回。”

        “晏宁,”宣化帝开口,“此事不宜声张,各道州府不便发文,就辛苦你跑这一趟了。”

        钟筠沉声应“是”,“钟晏宁定当全力将宝剑寻回,查明背后主使与来龙去脉。陛下勿忧。”

        父子俩一道回府,侯爷还身着礼服,暗紫色的袍摆叫夜风吹得乱飞。钟筠抬头看着那红墙碧瓦,只觉得十分迫人。

        钟氏的先祖个个文韬武略,一代天骄,百年望族没出过一个废物。

        钟筠的先曾祖随翊武皇帝平定天下,出将入相,又为太子少师,后来在雍都无妄间以身殉剑,就是今夜失窃的这柄宝剑巽风了。都说此剑铸成时,天有祥瑞,雍都一战果然告捷,翊武□□皇帝感念君臣情谊,这柄神兵就成了大魏的镇国之宝。

        然而更要紧的正如侯爷曾说过的那样,此剑与无妄间外结界封印的莲符相互克制。一朝失窃,丢掉的不仅是一朝脸面,更是天下清平。

        此剑镇于玄渊阁,重重机关,层层护卫,不知道怎么丢的,更不知道怎么找,能在外行走的都是开了灵窍的一系人,钟筠就算学成文武艺,与他们正面相抗也没有多大胜算。宣化帝秘密召见,摆明了是为着不引起慌乱,要暗中探查,不会在此事中给他任何援助。

        然而钟筠心里很清楚,他没有说“不”的理由,他根本没往那方面去想。他只是觉得有点无力。

        平南侯府的世子忽然更加深刻地明白了一点侯爷的沉默。

        次日天明,钟筠简单收了随身的物件,管家替他备了马,世子提着剑向父亲辞行——他没有把心里想的话说出来,因为他知道不必讲钟遂也明白,这是父子之间的默契。

        钟遂神色倒是一贯的温和持重,替钟筠拢了披风,“寻回巽风虽然要紧,但出门在外照顾好自己。凡事三思,莫要莽撞。”

        他垂眼时看见钟筠腰间坠着的香囊,在他肩上拍拍,笑道,“去吧。”

        钟筠上了马,“爹,你多保重。”

        话罢扯了缰绳,一路往城外疾驰去了。

        巽风失窃之后虽然下落不明,但是想必终究是要往雍都去。他不好查无妄间的事,但是有人能帮他查。

        璟都近来风言风语多,他不便亲自去云鹤里,于是昨夜就叫殊夏代他跑了一趟。

        殊夏回来告诉他,惊蛰日前已经出发离开璟都南下。

        钟筠策马上官道,心里有了打算。

        日影斑驳地透过林梢投下时,世子正歇在驿馆饮茶,手里摩挲着惊蛰留在他那里的玉佩。璟都城的平南侯府里,侯爷送走世子后没回去歇着,坐在院中打残谱。此刻他从树下的石桌旁起身,理了衣襟,淡声吩咐道,“备车,我去一趟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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