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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往述


片刻后,惊蛰冷笑了一声,扬手扔给钟筠一块帕子,“把你的剑擦干净。”

        钟筠依言仔仔细细把剑上的血迹擦掉,收剑回鞘。

        惊蛰一直站着看他,没动弹。

        钟筠看她,她就说,“我没劲儿了。”

        还挺理直气壮。

        不过这也不能怪她,院里院外横七竖八的躺了足有百十来号人,她酣战力竭也是该的。没地方再给人坐,钟筠思量片刻,带着惊蛰上了屋顶。

        他安顿好她转身就要走,惊蛰喊他,“你干什么去?”

        钟筠是揽着腰把人带上来的,那片刻相贴的热意让他回忆起数日之前的某些画面,倏忽心浮气躁了起来。

        世子头也不回地走了,须臾又回来,手中拎着一小坛子酒——是他刚到时藏在院墙一角上的,怕撞碎了。

        两人并肩坐在屋顶,她手中捏着酒坛,夜风从两人之间穿过,把她的鬓发扬起来,此情此景恍如初见。

        始作俑者正在身侧仰头灌酒,她把他弄乱了,自己却一无所觉。长剑没有回鞘,横在身侧。她身上还有搏命后的血气,猩红一点落眉弯,方才没看清,此刻十分显眼。钟筠在袖中摸出丝帕,在指尖捻了片刻,又塞回去。

        惊蛰今夜不贪多,喝了两口就把酒壶还给他。她望着钟筠,神色专注,表情无辜,像有醉意,说出来的话也乱七八糟,“你这是什么眼神?是想打架吗?别了吧,反正我也打不过你。”

        钟筠没喝酒,也没答话。

        惊蛰安静了一会儿,问他,“你都知道了?”

        钟筠“嗯”了一声。

        惊蛰又问,“什么时候知道的?”

        钟筠就答,“不久前你来侯府找我那一晚。”

        惊蛰立时就想起了钟筠失神把她拽进怀里那一刻,她低声埋怨,“你也太聪明了。”

        钟筠笑了一声,问她,“所以你才是真正的司录,对吗?那一直冒充你的那个人是谁?”

        “是璟都的观事千灯。”惊蛰朝钟筠的方向倾身,伸手指着底下的狼藉,“他们就是千灯派来的。我从璟都出来,一路到覃州,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

        “我其实不常在璟都,也不常在雍都。千灯是我留在璟都主事的人,我们俩原先…唔…”惊蛰想了想,又觉得她和千灯之间既不像钟筠和秦度,也不像她和杜幼清,索性放弃了这种类比,“…反正算是挺亲近。”

        她说到“亲近”,忽然沉郁下去。

        钟筠没有急着插话。

        “今夜把人全杀光了,也不太好。应该留一个回去告诉千灯,要来就该亲自来。”惊蛰很快又灌了一口,说起玩笑话,但一点笑模样也没有,“想要我的命,还想手上干干净净滴血不沾,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一直没顾上问你,你来覃州干什么?”她又看钟筠,问他,“覃州城此刻杀机重重,太危险了。”

        钟筠眉心一拧,问她,“明知是杀局,你还来?”

        惊蛰闻言,面上真真假假的笑意再度敛起来,她把酒递给他,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没有说话。

        钟筠在那冲动一问中领会了某种堪称复杂的情绪,他避开她这么多天,但其实明明很想见她。灼酒入喉的热意驱散了那种浮躁,把它变成了一种更加热烈和深沉的情愫。

        他缓缓呼出一口气,说,“在璟都时,我们手中摁着韩柳两家却没有立即发难,就是怕有心人利用,岂料还是教他们钻了空子。此事怪我思虑不周。”

        惊蛰闻言看他,“别自责。你连驿馆都想到,还要怎样才算周全?”

        钟筠与她对视,低声说,“你在外行走,可知璟都玄渊阁的来历?其中有柄神兵,剑铭‘巽风’。”

        “我当然知道。”惊蛰在那对视里觉察不妙,“这柄神兵与无妄间鬼主手中的莲符相互感应克制,对打开雍都之外的封印结界至关重要。”

        “三月初十,祭典之后,陛下留下侯爷,又密召我入宫。”钟筠道,“‘巽风’失窃了。”

        钟筠在思索中习惯性地扣紧拇指,但下一刻指尖传来凉意,惊蛰一把攥住他的右手。

        此剑约等于雍都与璟都之间的和约信物,一旦失窃,与宣战无异……她这么能这样?她怎么敢?

        她神情严肃,沉声问他,“你是怎么来的覃州?”

        她这一攥让钟筠怔了一瞬,旋即倾身用空出的另一只手回握住她。

        钟筠神情温和,话里带着点安抚的意味,语调不疾不徐,将事情经过娓娓道来,这才说,“初十当晚从宫里回府之后,我托殊夏兄弟前往云鹤里寻你,就是想与你商议此事,那时方知你初九已经离都南下。”

        “我猜想巽风失窃与无妄间有关,既然如此,无论盗剑的人藏身何处,最终都要在雍都现身。于是也一路往南。”

        “说来也巧,自我离都,每到驿馆夜宿,总能听见点怪力乱神、精鬼传说。”

        “若说不是有人引我来此地,我是不大相信的。只是我着实不明白此人的用意。倒是你,先前一直不说破身份,是怕我有所顾忌吧?”钟筠一直注视着惊蛰的神色,迎着她的目光,把话说得坦荡,“你离都的时机是很巧,可我觉得,雍都也好、覃州也罢,你想引我来,可以有千百种更高明的办法,不必如此。”

        夜色深沉,月似昏灯。钟筠今夜把属于贵公子的风流佻达收得干干净净,可他说话时眸光始终没有错开。惊蛰想起她去见沅芷之前,在密道之中,他说,“我就在这里等你。别让我等得太久。”

        原来他当时说的是这件事。

        惊蛰没有继续追问钟筠,她抽回手看了一会儿檐下院中的荒草枯枝,低声开口。

        “杜幼清年年都叫我去和她一起过年,我只有今年得了空……但也不算赶得及。我回到璟都的时候,正赶上新岁第一场雪。杜幼清说这是好事,证明我能得偿所愿。往年我没有什么愿望,但今年确实有一件。”

        “先前告诉你想在璟都寻人,不是随口说来诓你的。”惊蛰小口喝酒,“我自记事起就长在明月楼,楼里请师傅教我们这些女孩子,你在璟都,明月楼这些轶闻肯定多多少少也有所耳闻。”

        “那时候楼里的妈妈其实不太喜欢我……唔,应当说,很不喜欢。她说我太凶,是个坏胚。我觉得她说得对。”惊蛰用凉掉的指尖去贴面颊,低笑着转头看钟筠,“不过后来鬼主看见我跳舞,说我们有缘,就把我捡走了……你不如猜猜我那天跳的是那首曲子?”

        那不是一个问句。钟筠没有搭话,只是专注地看她,墨色的眼眸中是熠熠辉光。

        她说,“是《六国朝》。”

        “总之,我后来想起这件事,觉得鬼主看中我肯定不是因为我舞跳得好。”惊蛰在短暂的对视之后又错开眼。

        她像是被那专注的眼神烫着了似的,缓缓呼出一口气,“鬼主要带走我的时候,我还没名字,楼里的妈妈一直叫我‘十五’——我是他们在城外捡着的,可能是第十五个被捡着的吧,所以叫十五。但我一跳舞,天上就打雷下雨,所以鬼主给我起了个名儿,叫‘惊蛰’。”

        钟筠听到此处,想到她在殿上被万岁赐名的事,神情一滞,一颗心被名为“酸涩”的荆棘密密匝匝缠起来,刺得隐隐作痛。

        他垂下眼,把酒递到她眼前。

        惊蛰接过来,不急着喝,自顾自在讲,“鬼主带走我的时候,也带了另一个,就是千灯。他说雍都乏味,叫我挑个伴。我哪有什么伴,就随手指了那天弹琴的姑娘。所以其实千灯琴艺还不错——当然了——跟世子比还差得远。”

        “千灯比我应当是略长一两岁,就这样一起到了无妄间。先前做什么都是一起的,后来……未已录眼瞎挑上我,我做了司录。我任性,不爱在璟都久留,都是千灯替我打点,一晃也这么些年过去了。”惊蛰抬手抿酒,“二月的时候,杜幼清小病了一场,风寒罢了。可是璟都有个茶商想娶她,天天在云鹤里装病,纠缠得她实在烦了,就拉着我去净业寺躲清静。”

        惊蛰干笑了一声,“我在净业寺遇着你,随手做个人情,就是想请你帮这个忙,哪知道后来还有这么多事情。说起来,要是当时在寺里没遇着你,按照他们的算计,你我就该针锋相对不死不休,世上怕也已经没我这个人了。”

        她放下酒,半真半假地叹了口气,自嘲道,“看吧,人果然是不能太肆意妄为,要遭报应。”

        “后来的种种,就不用我多说了。你都知道。”她讲到此处,转头看他,“这些话最开始是不必说,后来是不可说,如今该说的都说了,信不信全由你说了算。”

        钟筠再次握住她,“我当然信你。”

        可除此之外,他一时不知作何反应。世子舌灿莲花惯了,此刻却像个哑巴。

        寻常宽慰的话,他一句也说不出。

        为着说清来龙去脉,她把暗处的那些过往拿出来摊开给他看,这是她最大的诚意,与剖心自证没有区别,他怎么能不信。

        那些宽慰显得太轻佻,侯府的世子在这一刻把他的游刃有余丢掉了。

        惊蛰半生漂泊,习以为常,自揭疮疤时干脆得像根本不知道痛。她把那些汹涌的情绪留给旁人,自己轻飘飘地抽离出去,留得一种漫不经心的洒脱,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惜。

        她潋滟的风情外笼罩着一层淡薄清明的雾,始终清醒着,所有的耽溺都像是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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