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半刻
惊蛰在祭坛边坐了半晌,上下眼皮正在打架,逐渐收窄的视野里,守祭坛的通天灵犀还在无声地咆哮嘶吼。
夜风凛冽,吹得她浑身发冷,背后的九瓣莲却丝毫没有玉石的寒凉。这情景实在很适合入眠。她也实在……太累了。
像往常入眠时一样,她下意识握住了袖中的生辰玉——忘记了那生辰玉现在在钟筠手里,她手里是雕花檀木圆牌——也忘记了自己右臂的伤口还在渗血。
惊蛰此来雍都自知凶多吉少,做的是有去无回的打算,钟筠对她的去向一无所知,此来祭坛全凭直觉。因先前二人闲话时她提过一句,她与千灯二人少时在雍都,最常去的就是祭坛,此地诡秘,等闲少有人来,十分清净。
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寻常。古旧大门无人看守,暗绿的藤条攀援其上,风灯明灭,曼珠沙华漫生遍地,轻风掠过,带来浓得无法忽视的血腥气。
钟筠提剑站在门前,不确定此等雍都重地该如何进入。他低头一扫掌心紧握的那枚玉佩,无瑕白玉上血光暴涨,预示着主人的处境,与此同时,祭坛大门訇然中开,疾风自起,他来不及思索,提剑进得祭坛,看见了眼前的情景。
入眼一方血池,灼灼遍开红莲,体型巨大的通天灵犀狰狞怒吼却不闻其声。遍地的曼珠沙华垂首恹恹,不如他上次来见时肆意舒展。坛中还供着朵盛大白莲,与血池遥遥相对,隐有相互掣肘之势。
莲座上刻着铭文,或许也是某种古老法阵,此刻字身亮起辉光,他想找的人倚着莲座,费力而茫然地抬眼望他,挣扎着要起身。
旁侧两步倒着的另一位,想必就是千灯了。
钟筠疾步冲上前接住她。
惊蛰视野有些模糊,看不清来人。此刻能进得祭坛的,不作他想,无非是鬼主或司典。佩剑落在几步之外,来人却已在一步之内,她下意识心里一紧,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全身绷紧了,手肘向后一击。
数年悬命的本能反应驱使,即便力竭,这一击的势头依旧不容小觑。钟筠不敢硬接,侧身尽量避过,抬手把人圈在怀里。这种戒备的姿态看得他心头一痛,鼻尖血腥气浓重,他低头就看见了她右边肩臂的伤口,那口子很深,此刻还在往外渗血。“是我,”他替她拨开颊侧的头发,在她耳边低声道,“别怕。”
“胡闹。”惊蛰卸了力,在这浓重的血腥气里捕捉到一丝幽微的白檀香,用力闭了闭眼,声音沙哑,“你进来干什么?”
钟筠俯身替她收起佩剑,“我来带你回去。”
惊蛰挡住了他的动作,“来不及的。外头的阵门撑不住这么久,你快回去。”
钟筠一顿,“顺着来路折回去,来得及。”
惊蛰摇头,“今日惊动了它,不手刃这头灵犀,谁也走不出去。来不及了,你快走吧。”
钟筠顺着她的眼神望向血池里的通天灵犀,低声问她,“还有多久?”
惊蛰哑声道,“我勉强还能再撑……半个时辰。”
钟筠闻言颔首,“好。”
“好什么?你疯了吗?”惊蛰扯住他的袖子,压着喉间的腥甜,“你知道灌注灵识是什么意思吗?连我带千灯的灵识……它今夜吃饱喝足……何止,它在这血池中已安然过了三年,手下败将都喂了他自己和这池子,你如何相抗?”
钟筠四下扫视,祭坛里目之所及的一切仿佛都和血息息相关,让人本能的不适。唯有眼前的莲座尚算干净,他避开她的伤处把人横抱起来,踏上石阶,将她安顿在莲座上,俯身与她平视,“昔日你们生取犀角时,灌注灵识之后,自身所剩几何?”
惊蛰是关心则乱,忘记了此刻他们是一样的。
“既然如此,我天生灵脉全无,此种情形于我而言,反倒并不凶险。”他指尖抚过惊蛰眉间,将外袍脱下来拢住她,依旧是那个不疾不徐的样子,温声道,“等我。我带你出去。”
钟筠保持着一种均匀的步速走近血池,灵犀在潭中嘶吼沉浮,异样的红光闪动从潭中涌入犀角,池中的灵犀似有所感,缓缓抬头,血红的眼对上他。
钟筠不曾猎过犀,眼前的灵犀不负“通天”之名,体型更比寻常犀牛大许多,长有丈余,即便他身量颀长,对上这头灵犀,依旧显得弱势许多。他仰头打量片刻,提剑上前,走进眼前这灵犀攻击范围的瞬间,它便已做出了攻击姿态,低首跨出一步便是小半个血池,头上的犀角既尖且利,长度几有三尺,足够把人顶穿。
红莲让它踩得稀碎,又缓缓复原。
通天灵犀往前一顶,钟筠瞬间后退侧身避过,眼前的灵犀一击不成,愈发暴躁,又往前冲撞了几次,钟筠次次擦着犀角避开。如此来回几次,立时便看出了点门道:这畜生攻势虽猛,又是灵物,先天却视物不清,非得人在眼前它才看得明白。否则就如同方才一般,只知道往前猛冲,却看不清目标在哪。
长剑铮然出鞘,剑锋雪亮,钟筠生怕它看不见似的,上前两步,凝神端立。眼前的灵犀顺势蹬地直冲而来,俯首往前狠狠一顶。
那犀角眼看着就要把人刺个对穿,惊蛰一颗心几乎停跳,失声喊他,“钟晏宁!”
钟筠等的就是这一刻,他一手提剑,另一手正抓住这灵犀奇长无比的尖角,原地腾身跃起,向后一翻,当当正正地立在了这灵犀的头顶。
这头通天灵犀自来到此处从无败绩,从没见过这样挑衅的对手,当即狂躁起来,扭头甩尾,要将钟筠甩下去。
钟筠在他背后辗转腾挪,险而又险,颇费一番周折才没掉下血池,长剑骤然向头颈之间刺下,然而这灵犀皮肉厚实堪比盔甲,即便这柄剑出自大师之手,锋锐无双,也只堪堪刺进皮肉。
痛觉刺得这灵犀双目赤红,仰头像是要用犀角把背上的不速之客顶飞。钟筠抿唇,握死剑柄,施力往里一送。
眼前的灵犀哀嚎一声,骤然向另一侧一甩兽首。钟筠将佩剑拔出,悍然再刺,剑身几乎没入灵犀的颈部。接连两击都在头颈要害,通天灵犀动作渐缓,拔剑时鲜血飙起,钟筠一皱眉偏头避开,借力一跃离开血池。
他把灵犀拖到血池之畔,犀角离体,自三尺余长骤缩至巴掌大小。自他立在血池之畔到取下犀角,总共不过一刻。
惊蛰见他无恙,一口气松下来,倦意倏忽上涌,眼前发黑,意识昏沉。钟筠收了剑,转身回到莲座前,“你怎么样?”
惊蛰压着喉间的腥甜,尽量打起精神,“快走。我勉强还能再撑半刻钟。”
钟筠很怕牵动她的伤口,俯身横抱起她时非常小心。
“我好累。晏宁,”惊蛰环住他的脖颈靠在他怀里,去掉了姓喊他,有种放肆的亲昵。她非常疲惫,呼吸费力,但她笑起来轻声说,“要是我一个,就算了。可我得……得把你送出去啊。”
她甚至觉得此刻更痛一些也可以,疼痛能使她保持清醒。她咬住了嘴唇,直到尝出血腥味。
钟筠没说话,他不确切地明白雍都的某些运行法则,可他听得懂这话的意思,也看得懂怀中人的状况。他走得很快,但步子很稳。转过弯已经能看见那画轴的镜像,他轻声哄她,“阿迟,快到了。再忍忍,别睡。不能睡。”
他唤她阿迟,惊蛰心里一颤,指尖轻轻扣紧。
钟筠正带她走过一条小路,上次他们也走了这里。曼珠沙华大朵大朵地开,死亡之花拢着盈盈的月光,开的时候艳绝,像开过这遭再无明日,落的时候也漠然,像末日已至毫无留恋。
真有人能毫无留恋吗?
惊蛰以前不明白出不去有什么所谓,现在却有点明白。冷汗爬上她的后腰和背脊,像某种藤蔓细密地把她缠起来,她觉得有点闷,透不过气。逐渐连呼吸也痛。但她将侧脸埋在他身前,贪婪地吸了一大口白檀香。
她想起一座院子,种白色的曼珠沙华,她想,怎么有人那么奇怪,要在自家院子种白色曼珠沙华。她这么想,于是就这么说了。
“曼珠沙华……这花开得可真痛快,”她自说自话,声音已经很轻,“我以前见过一个院子也种。怎么有人那么奇怪……在自己家种这个。”
那画轴已经很近,钟筠看着画轴,低声回应她,“嗯?是在外边见的?”
喉间再次涌上血气,惊蛰用力压下去。为了让自己听起来尽量正常,她不肯用力说话,声音显得尤其轻而软,尾音不听她的指挥,自顾自钩起来,“嗯。”
为了盖住这声,她很快地略过去,“太久了,记不清了,好像就在璟都。”
他一时没搭话。画轴已在咫尺,触手可及的距离,但只要没过去,钟筠就提着一口气不敢松。
惊蛰指尖轻轻蹭过他后颈,问他,“你怎么不理我?”
钟筠一脚踩进画轴里,黑暗袭来。紧接着是扑面而来的薄雾。雍都没有白昼,外边原来已有熹微晨光。
他低头与她对视,“因为外边的事情,要在外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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