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9 章
荆州城潮湿的空气一缕一缕钻入心肺, 冻得心脏冷冷的疼。
沈柔的称呼,自然而然从“你”过渡成了“您”,越发显得客气疏离。
卫景朝忽然有种心脏骤停的感觉。
以往那么爱吃醋的小姑娘, 现在言笑晏晏看着他,祝愿他“佳人在侧,夫妇和顺,儿孙满堂”。
以前的时候, 她闻见他身上沾了脂粉香气,都要嘟着嘴巴闹脾气, 不许他挨身。
见着别的姑娘向他抛媚眼, 能气的三天不搭理他。
可是现在她说,“天下间有无数的姑娘等着你去爱。”
卫景朝喉咙干涩得厉害,想要告诉她, 他不要别的姑娘, 满天下所有的姑娘加起来, 都不是她。
子孙满堂也好, 长命百岁也罢,若是没有她在身边,他全都不要。
可是他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他没法骗自己了。
沈柔是真的, 真的,不爱他了。
沈柔望了望门外的天空, 有点急地催促他离开:“陛下若是没有旁的事情,就先回去吧,已经很晚了。”
再不走, 沈元谦就要回来了。
卫景朝张了张嘴, 想找个借口留下, 可是却说不出话。
沈柔不会想听到他的死缠烂打。
不顾姿态地纠缠, 实在太难看了,就像是一条卑微的,无法控制自己的疯狗。
可是,他宁愿做一条狗。
只要能待在她身边,看着她的容颜,闻着她身上的气息,感受到她走动间的呼吸,手指能碰到她身上的温度。
若是她不赶他走,不用这样冷漠的眼神看着他,那做她的一条狗,也是他的幸运。
于是,卫景朝飞快地红了眼圈。
他卑微地望着沈柔,几近哀求,“没有你,我不可能儿孙满堂,长命百岁。”
“柔儿,这四年,我没有半点快乐可言,无时无刻不在想你。”
沈柔眨了眨眼,苦恼的表情流露出一丝往日的天真。
她嗓音柔软,听着乖乖甜甜的,却漫不经心地应和一句:“那就没办法了。”
“实在没法子,就过继一个吧。”她诚心诚意提出解决的办法,“养得好,过继的孩子一样孝顺。”
卫景朝脸上的表情,逐渐变得黯淡了。
沈柔又看了看天空,算着沈元谦回家的时间,不免有些焦急,诚恳催促他离开。
“我对京城中事不太了解,实在帮不上忙,只能先恭祝陛下寻得好儿女。”
说完她抬手,做出送客的姿势。
卫景朝没有办法,被她半强迫着送出门。
院子外,聚集着沈柔所有的邻居,见二人出来,纷纷背过身说话,只是眼角余光时不时瞥过来。
沈柔看了看这滑稽的场景,无奈笑了。
卫景朝贪婪地望着她的笑容。
沈柔很快收敛笑容,坚定不容拒绝地看着他。
卫景朝牵着马,缓缓离开。
只是,那一步一回头的模样,充满不舍。
二丫的娘胆子大些,待卫景朝走远了,凑到沈柔身侧,“沈娘子,这位公子是什么人?”
沈柔拍拍她的肩膀,面不改色,云淡风轻道:“京中的贵人。”
二丫娘呼吸一窒。
沈柔笑了笑,转身回家。
沈元谦回家时,在家门口将刚才发生的事情听了个齐全,面色黑的犹如锅底灰。
尤其是听到邻居形容“那位贵人气度好,样貌好,与沈娘子格外般配,沈娘子真是好福气”时,脸色几乎可以称得上黑云压城城欲摧。
他提步进了家门,找到沈柔,直接冷着声音问:“姓卫的找来了?”
沈柔点头,“嗯。”
沈元谦冷哼一声:“来做什么?”
沈柔得知卫景朝的来意,清楚自己和沈元谦没有危险,松下心底的大石头,道:“想让我回去。”
沈元谦眼睛一瞪:“你没答应吧?”
沈柔颔首:“没有。”
沈元谦那张黑脸,逐渐缓下神色。他下巴点了点内室,“那沅儿怎么办?”
“沅儿是我的女儿。”沈柔云淡风轻道,“我生下她,她依赖我,我们是彼此的亲人,没有旁人。”
她看向沈元谦,轻声嘱咐:“他大约以为沅儿是我和旁人生的,哥哥若是见了他,不要说漏嘴。”
沈元谦微微蹙眉:“他什么意思?沅儿的年龄明摆着是他的,他是不想认吧!”
沈柔最初看卫景朝没有反驳“叔叔”这个称呼时,也是这么想的,以为卫景朝是不想认沈沅。
但很快就想起,他曾经说过吃药的事情。或许他没有骗她,只是中间出了些意外,才有了沈沅。
而卫景朝一直在吃药,认为自己不能生育,自然不会觉得沈沅是他的女儿。
这样也好,这样他就不会从自己手中抢走沅儿了。
沈柔摇了摇头,对沈元谦解释了一下。
沈元谦冷笑一声,嘴里吐出两个字,“活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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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是除夕,昨日还晴好的天气,从早上起开始飘雪,雪花越落越大,很快在地面铺上一层白。
昨日卫景朝离开后,就没有再出现过,沈柔狠狠松了口气。
大约他还是不怎么重视,所以才轻易搁置。
对她来说,这是件好事。
或许此生还有机会,继续维持自己平静无波的生活。
沈柔收回思绪,拎着春联,踩着凳子往大门上贴。
小小的女儿穿着棉质襦裙,替她扶着凳子,甜甜喊:“阿娘不怕,沅儿扶着。”
沈柔低头捏捏小姑娘柔软的小脸,“沅儿真是乖宝宝,有沅儿在,阿娘一点都不怕。”
小姑娘就甜甜笑了,用力点头:“舅舅也说沅儿是乖宝。”
沈元谦在屋里包饺子,闻言回想自己什么时候说她是乖宝了?
上一次这么敷衍她,至少得两个月了吧。
但是大过年的,他忍了忍,没有拆穿沈沅张冠李戴的行为,只对沈柔道:“小心着点,外面滑。”
沈柔已经刷上浆糊,把门神贴到门上了。
她跳下凳子,拍了拍手,将沈沅举起来看,问:“阿娘贴的好不好?”
沈沅拍拍小手,捧场地夸:“阿娘好厉害!”
沈柔亲亲她的小脸,高高兴兴将她放在地上,继续贴另一张门神。
沈沅兴高采烈地鼓掌拍手。
沈元谦一大一小两个幼稚鬼,无奈摇了摇头,任劳任怨低头擀皮,包饺子。
沈柔贴完门神,又去贴对联。
踮着脚往上贴的时候,手上却忽然覆上一个温热的手。她身子一僵,男人的声音已经在耳边响起来,“我帮你贴。”
沈柔拿着对联往下缩了缩,从椅子上跳下来,抬头看他,微微屈膝行礼:“陛下万安。”
卫景朝没有反应,接过她手中的对联,抬起手臂,直接贴到她够不到的位置,垂首问:“这儿?”
他个子高,腿长手也长,抬一抬胳膊,就能够到门框上。
沈柔却道:“还是我自己来吧,不劳烦陛下。”
话音甫落,卫景朝已经将那对联糊了上去。他用力极大的力气,确保纸张粘在门上,抠都抠不下来。
沈沅的小襦裙带了个兜帽,现在兜帽里塞着一张横联,卫景朝拎出来,不吭声地贴上去,才道:“好了。”
既贴好了,沈柔倒也不至于矫情到再揭下来,只是平静颔首:“多谢陛下。”
话音刚落,沈沅“哇”一声哭了出来,珍珠大小的眼泪颗颗往下掉,一双眼睛盯着那张横联,伤心极了。
沈柔也懵了一下,低头问:“宝宝,怎么了?”
小姑娘边哭边伤心地喊:“叔叔抢我的联……”
沈柔一时间也有些尴尬,小心翼翼瞥卫景朝一眼,低声哄道:“叔叔没抢你的东西,叔叔在给我们帮忙。”
小姑娘不依不饶,根本不听人话。
哭的越来越凶:“不要叔叔拿走,要阿娘拿走。”
就是说,她帽子里塞的横联,只有沈柔能拿走,别人都不能动。
沈柔尴尬不已,只能背着卫景朝低声哄:“让舅舅再给你塞一个,阿娘拿出来好不好?”
小姑娘抽噎点头,提要求:“要两个。”
沈柔无奈答应。
卫景朝低头看看这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又发现了一个和沈柔的共同点。
都很爱哭。
沈柔也是这个脾气,有一点不顺心的,就爱掉眼泪。母女两个哭起来的样子也一模一样,眼泪一颗一颗掉,看起来伤心极了。
沈柔抱歉地看向卫景朝,“孩子小,不懂事……”
“你不用这样。”卫景朝定定望着她,“沈柔,你永远不用对我道歉。”
沈柔抿唇,轻声道:“要的……”
卫景朝眼神深沉悲伤地看着她。
他做了一整夜的心里建设,告诉自己,不管沈柔说什么,都不能放弃。
可是看着她陌生歉疚的眼神,他发觉,一夜的心里建设白做了。
他还是很难受。
屋内,沈元谦还以为是哪家邻居又逗哭了沈沅,无奈拎着个横联跨出门槛,幸灾乐祸说:“沈沅,你也有今天,天道好轮回啊……”
话音未落,便看见卫景朝的身影。
他含着笑意的脸,顿时沉下去,冷冷目视卫景朝。
卫景朝微微颔首,像过去同朝为官时多次做的那样,温声喊:“舅兄。”
沈元谦将横联塞进沈沅帽子里,提着腋下把小姑娘抱起来,坐在臂弯里,冷淡道:“当不起,柔儿,关门回家。”
卫景朝的手撑着大门,盯着沈柔,可怜道:“下雪了,我的人都不在,不能请我进去躲雪吗?”
“柔儿,你忍心看我在雪地里,淋着雪冻死吗?”
沈柔侧头想了想,微微颔首,“稍等。”
说罢,她转身进屋,片刻后拿了把伞出来,递给卫景朝,“这伞陛下拿着吧。”
“雪天路滑,陛下早些回去,以免受伤,致使朝野不宁。”
卫景朝握住伞柄,目光情意绵绵地盯着沈柔,哑声问:“柔儿,你还关心我,对不对?”
“否则,为什么要特意给我送伞?”
沈元谦冷笑一声,“伞通散,陛下乃是状元之才,学富五车,饱读诗书,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吧?”
卫景朝没有理会他,继续对沈柔说:“柔儿,外面好冷,你让我进屋暖一暖好不好?我保证,等陆黎他们找过来,我马上就走,一瞬间都不耽误。”
沈柔张嘴想要拒绝。
她实在不想与卫景朝纠缠,只想赶走他。
沈元谦却忽然道:“柔儿,放他进来。”
沈柔微微蹙眉。
沈元谦轻笑一声,看向卫景朝,“陛下身份尊贵,人人效仿。虽不能至,心向往之。他进过你我的屋子,便使这普通的房屋蓬荜生辉。”
“待陛下回銮,咱们将这房子卖掉,转手就能换座大宅子,岂不美哉?”
沈柔闻言,缓缓松开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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